白森堡的總管此時正站在扶手旁邊,雙手背在身後,俯視著走廊之外的風景。
卡勒完全不知道他是什麽時候站在那兒的。她咽了一口口水,想要辯解,但昨日的陰霾如影隨形,沿著腳掌一路向上攀延,扼住了她的咽喉。最終她只是不斷開合著雙唇,什麽都沒有說出來。
冷汗逐漸浸潤了她背後的衣裳。
“疼,卡勒姐。”
小蘿緹細如蚊呐的呻吟宛若一聲驚雷,在卡勒凝滯的思想中炸響。她觸電般松開了手,回過頭才發現自己抓著小蘿緹的手已經在她的衣袖上抓出了深深的褶子。
而就在這時,阿爾弗斯轉過頭來,看著卡勒,用很平靜的語氣開口詢問:“你為何如此緊張?孩子。”
卡勒沒有勇氣回頭,但阿爾弗斯已經邁開了他的腳步。
那對堅實的靴底每一次接觸地面,既非輕掠亦非重踏,只是恰到好處地發出了清脆的“噠噠”聲。
多麽優雅。
但……在卡勒聽來,那與死神帶走生命之時所搖響的銅鈴無異。
她看著正躲在自己身後,探出個頭看向阿爾弗斯大人的小拉提,耳垂處傳來的陌生重量,讓她閉上了雙眼。
她深吸一口氣,堅定地回過頭,看向正朝自己走來的阿爾弗斯。
她開口,聲音裡已再無任何顫抖:
“阿爾弗斯大人,這一切都是因為我而起,我願意接受任何懲罰……”
“卡勒姐?你在說什麽啊?”察覺到了不對的小拉提縮回了頭,捏住了卡勒的衣角。
這位年僅十七的此刻的脊梁此刻是如此筆直,她強迫自己咬緊牙關:“蘿緹你給我閉嘴,現在馬上給我離開這裡。”
“可是!”小拉提不願松開她的手。
“我叫你給我離開這裡!”她幾乎是用吼的說出了這句話,“去找亞莉安卓奶奶,快去!”
當耳朵裡聽到小蘿緹跑開的腳步聲之後,她也朝前邁開了自己雙腿,正面迎上了阿爾弗斯,在走廊的中央,一老一少面對著面,同時停下了腳步。
卡勒死死盯著老人僅剩的右眼,毫無退讓之意。在她的眼中,這位老人像是饒有興致地看著自己,並沒有去追蘿緹的打算。
她心中稍微松了口氣,然後又重新深吸口氣,勉強地擠出了一個笑容,盡量讓自己的聲帶能夠平穩地發出聲音:
“阿爾弗斯大人,我不會說‘請不要匯報給沙裡夫大人這種話’……我也不會試圖逃離這裡……我犯了錯、踐踏了白森堡的規矩、我該受罰、我必須受罰、這是我的罪。”
“我……毫無怨言。”
她雙手交握緊貼腹部,以一種近似垂直的角度折彎了腰,希冀著面前的長者同意她的請求。
但阿爾弗斯站在那一動不動,像是沒聽到她的話語,又或是沒看到她的動作,仍由一粒粒豆大的汗珠從少女微顫的臉上滑落,打濕了她腳下剛擦完一遍的地面。
“阿爾弗斯大人!”她的喝聲在走廊回蕩
“我懇請您……大發慈悲……拉提還小……她……她還有病重的母親等著她寄錢回去,受罰的有我這種人就夠了……我求您了,求求您大發慈悲吧!”她的雙膝一彎,就要在阿爾弗斯面前跪下。
但一雙寬厚而溫暖的手掌,扶住了她的肩頭,在卡勒詫異的眼神中幫助她重新站好。
“你不必如此緊張,孩子。我不是少爺。”老人拍了拍卡勒的肩膀,轉身再次面向走廊外。
“您……您不處罰我嗎?”卡勒的腦子還沒轉過來,她注視著地面,不知所措。
“孩……”阿爾弗斯想了想,覺得自己有必要換個稱呼,“不,卡勒,卡勒·多蘭,你如果沒有做錯任何事情,我又有什麽理由來處罰你?”他重新將視線傾注在少女身上。
“我相信你應該沒忘記《白森堡工作手冊》的第二十七條是怎麽寫的。”
“……”卡勒的腦子陷入了混亂,這是什麽情況?她抬頭看向那位比她高了兩個頭的老人,老人帶著讚許的眼神給了她回答的勇氣。
“在遇到同伴危險的時候,請放下手中的工作,去幫助同伴。”卡勒喃喃道。
“你剛剛表現得很有擔當,你長大了,卡勒。不再是四年前那個需要被照顧的女孩了。”阿爾弗斯再次拍了拍她的肩膀,走到了廊道邊,朝遠處眺望。
“阿爾弗斯大人,您的意思是……”卡勒這時才明白為何阿爾弗斯為什麽要問自己那個問題:你為何如此緊張——因為你/我察覺到了危險,你/我想要保護蘿緹。
“書籍的解釋權,始終在拿著書的人身上,而不在書中的文字上,不是麽?我說過‘我不是少爺’,卡勒。”
“可是,昨天那場公開處刑的最後,沙裡夫大人不是當著大家的面,命令您這幾天成為他意志的代行,來好好‘管教’我們麽?”卡勒還是不敢相信,為什麽主管大人會寧願違抗他宣誓效忠一生的主人的命令,來偏袒自己和蘿緹這種小人物的過失。
“那如果依你所想,小拉提……你覺得真的能跑掉麽?”阿爾弗斯反問。
卡勒陷入了沉默,回憶湧上腦海。昨晚好不容易才止住的翻騰感再次從胃部湧了上來,讓她不由得捂住了嘴。
“唔!”
“蘿緹·梅麗爾。”阿爾弗斯衝著走廊的另一端喊道:“我知道你沒走,出來吧,我有話要跟你說。”
過了十秒左右,另一端也傳來了蘿緹的聲音:“……總管爺爺,都是我不好,你能不能別責怪卡勒姐呀?”
“……放心吧,你們兩個不會有事的。”阿爾弗斯和卡勒對視一眼,然後回應道。
“真……真的嗎?”
“真的,我以科羅拉裡昂之名起誓。”
得到了保證的蘿緹這才緩緩從廊柱後面探出腦袋,朝他們這邊看了兩秒後才邁開步子,怯生生地來到了阿爾弗斯的面前。
“蘿緹·梅麗爾。”阿爾弗斯板起面孔。
“我、我在!”蘿緹瞬間嚇得站得筆直,甚至都有點向後仰的趨勢了。
“下次你再敢在工作的時候偷懶,你就給我把工作手冊抄到你能背下來為止,聽懂了嗎?”
“聽、聽懂了!”蘿緹連連點頭。
“接下來請你們倆個認真地把分配到你們身上的任務做完。”說完,阿爾弗斯掃過卡勒和蘿緹二人的面龐,看著她們重新拿起拖把,開始拖地。
“那就這樣。”他重新將手背到身後,朝著走廊的盡頭走去。
而等他消失在陰影中時,二人也沒敢停下手中的動作,直到她們把走廊的地面拖得鋥亮、前往下一個打掃地點為止。
路上……
“卡勒姐,所以昨晚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呀?”
“小孩子不要多問,明天我可以不想幫你洗床單。”
“卡勒姐你說什……什麽呢!我已經很久……很久沒有……”
“呵呵~好了,快跟我一起把打掃任務做完,這樣我們下午應該還有時間能去曬會太陽。”
“嗯!”
“算了,等會還是先去洗個澡吧,衣服後面都濕透了……”
“那我要跟卡勒姐一起洗!”
……
另一邊,阿爾弗斯正走在前往白森堡最裡側的領主私人庭院的路上。
人們常說,每一座城堡的庭院都是反映其主人內心的明鏡。
雖然北境的氣候不太適合種植一些費爾倫德常見的花卉,但白森堡的園丁們還是在有限的品種選擇之內,將白森堡的前院打理的生機勃勃、井井有條。
那是科羅拉裡昂家族的面子,而到了屬於領主的私人空間的庭院裡……
數以千計的灰岩地磚覆蓋了庭院的每一寸土壤,在這片還算大的空地裡竟是找不到任何一點植物的蹤跡,那些石縫之間就連苔蘚地衣這類雜綠都被消滅得一乾二淨。
而在灰岩的中央,矗立著一棟由玄武岩砌成的小型教堂,彩繪玻璃的大面積運用使得這間教堂顯得無比惹眼。
陽光透過彩繪玻璃射進了教堂內,把教堂的地面染得五彩斑斕,被架在十字架上、用鐵鏈和鐐銬束縛著四肢的塞勒涅·希爾瓦·芬裡爾多緩緩從昏迷中醒了過來。
我這是……在哪?
她的意識十分恍惚,似乎是大腦在極力抗拒她去想起某些經歷,而當她試圖強行回憶時,一股強烈的暈眩感向她襲來。
“嘔……”
她開始止不住地嘔吐,然而從她胃裡返上來的,也只剩一些胃酸而已。
過了一會,當緩過神來的塞勒涅看著在自己面前的蔓延開來那攤的淡黃色液體,痛苦地意識到一件事情——自己,又搞砸了啊……
地上泛著的彩光晃得她有點睜不開眼,她勉強抬起頭,環顧了下四周,眼前便是教堂那厚重高聳的木門,遠遠看去,木門上似乎雕刻著一些精致的浮雕;而自己身側則林立著兩排纏滿粗麻的十字長槍,依稀能看見其上的暗沉汙跡。
陽光從背後射來,透過玻璃,穿過長槍,在地磚上描繪出地獄般的陰影。
就在這時,隨著一聲沉悶的聲響,教堂的門被人推開,阿爾弗斯走進了教堂內。
噠~噠~噠~
他邁過一塊又一塊石磚,穿越了長槍排列成的森林,來到了她的面前。
他蹲了下來,從上衣胸口處的口袋中抽出一條潔白的手帕,仔細地擦拭著地上的那攤淡黃色液體。
阿爾弗斯饒有興致地開口:“你知道嗎?即便在費爾倫得的南方,也能在一些酒館的旅行者口中間聽到關於北境的一個特殊的弗利薩種群——‘露娜菲爾之牙’的傳聞。”
阿爾弗斯此刻就像在酒桌上和朋友聊天一樣,隨性自然。
“在他們喝多了後,總喜歡嚷嚷著諸如——‘如果你惹怒了他們,就祈禱你能在晚上看到他們吧,那說明你還有救;如果你在晚上看不到他們,那麽你離死也不遠了’亦或是‘他們從不去狩獵,因為狩獵這個詞暗示可能會失敗,他們直接去殺’什麽的,還有一些則聽起來就很荒誕、荒誕到說起這些傳聞的人自己都在笑。”
“還有人說你們能吞下一整個鐵錘。”
對此,刑架上的塞勒涅好像什麽都沒聽到,沒有任何的反應,但阿爾弗斯也不在意自己是否有聽眾。
他收起手帕站了起來,繼續說道:“但你知道,最荒誕的是什麽麽?”
「……」
“是他們對你們那荒誕到讓人覺得他們可能腦子有問題的其中一個傳聞,深信不疑。仿佛親眼見過一樣。”
“他們說:‘永遠不要在月光明亮的晚上與他們交手,那是一群不死的怪物’。”
阿爾弗斯自顧自地說著,語氣中帶上了一絲譏諷。
“而越往北走,相信這個傳聞的人就越多,到最後他們不僅認為確有其事,甚至開始羨慕起你們來,就仿佛他們親眼見過降臨在你們身上的庇護一樣。”
“但我知道,真正和你們打過交道的就那麽幾個……”
“否則,他們不會羨慕你們,他們不該羨慕你們。”
大多數超乎常理的事情,普通人們只能看個熱鬧,他們淺薄的知識讓他們的認知浮於表象,除了驚呼一句‘神奇’以外,也就是拿來當做茶余飯後的談資罷了;而讓真正懂行的人去看, 他們同樣在第一眼見到的時候會發出驚呼,但隨即他們便會思考——這,是如何做到的。
當他們逐漸深入、觸及到潛藏表象背後的、導致這一現象發生的原理,並且弄清楚了這個原理時,他們會讚歎;如果這個事情比他們想象的還高深,並花費了很長時間去解析,那麽他們會敬畏;而如果,到最後他們發現這個事情同樣也超乎了他們所能解析的范疇的時候呢?
阿爾弗斯的眼神掃過四周,最終停在了塞勒涅身上。
他們會恐懼/“他們該心懷恐懼……”
“不是麽?霜月森林的最後一位‘獠牙’。”
「……」
“雖然我並不清楚你們再生的原理,但我很清楚另一件事情,那就是我們真正該敬畏的,或者說感到恐懼的,不是你們的力量、不是你們的速度、更不是你們的再生能力,盡管它們確實很恐怖。”
他走到了刑架前,彎腰仰頭,看著將面容藏在陰影下的塞勒涅。
“我們該恐懼的,是你們能在那種足以令看到的人都感到不適的瘋狂面前,還能行動甚至保持思考的意志力。”
他回想起他的所見——狂躁、榨取、迸發、撕裂、生長、糅合……血腥而高效。
“所以我很好奇,究竟是什麽,值得讓你為了救一個與你可以說是素不相識的陌路之人,讓你無視了先前為了保守秘密而承受的所有折磨與苦難、將你的決心付之一炬。”
“你……為什麽要在少爺面前救下薩博?就因為他給了你一包或是幾包熏肉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