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她用詫異的目光重新打量起亞莉安卓時,“噢!”,這位老婦人突然抬起了頭,再次讓塞勒涅心裡一顫,不由自主地收回了目光,正襟危坐起來。
“瞧我這記性,”只見亞莉安卓停下了手中的動作,轉頭跟塞勒涅說道:“先跟我去另一個地方。”
“去……去幹嘛?”
連塞勒涅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麽,面對沙裡夫那種人她毫無懼意,甚至敢出言反諷;而在這位慈祥的老婦人的面前,她卻變得如此膽小。
“還能幹嘛,洗澡換衣服啊?”亞莉安卓從箱子上起身,過來自顧自地牽起了塞勒涅的手。
“不……不用了,我趕時間。”塞勒涅小心地抽回了被她拉起的手,往她對面挪了挪。
“我知道你趕時間,但瞧瞧你自己那樣子吧,那是能就這麽出去的樣子麽?”
“我沒事……”塞勒涅本能地嘴硬了一句。
但事實確實如亞莉安卓所說的一樣,現在塞勒涅穿的那身被破爛不堪、血汙沾滿、一直散發著難聞氣味的單薄衣物,就算撇開衣不蔽體的問題不談,只看衣服本身的厚度,也絕不是能在這個季節穿在身上在霜月森林活動的衣物,更別說她還光著腳。
恰巧這時一陣穿堂冷風吹過。
“……啊嚏!”
一個小小的噴嚏,出賣了她的逞強。
“……我會想辦法自己解決的。”她別過頭,不敢看亞莉安卓的眼睛。
老婦人從箱子旁邊拿起一個籃子,將那堆針線放了進去,然後才問道:“自己解決?怎麽解決?”
“……”塞勒涅不說話了。
“哎,你這孩子真是……”亞莉安卓搖了搖頭,再次強行牽起了塞勒涅的手。
等塞勒涅回過神來的時候,她已經被亞莉安卓帶到一個小澡堂來了,脫光了衣服裹著一條溫暖濕潤的大毛巾,正躺在了一個又長又寬的木凳上,脖子以上的位置則伸了出來。
塞勒涅嘗試著活動自己的肢體,卻詭異地自己最多也就是能眨眨眼,動動嘴唇的程度,咽喉以下,包括聲帶的部位,則完全不聽她的使喚。
她轉動眼球,透過通過立在左側的那面蒙上了一層白霧的鏡子,看到了身後正在準備沐浴用具的亞莉安卓。
在昏黃的螢石燈光照耀下,老婦人的影子被拉得很長。
很快,亞莉安卓便完成了她的準備。先是端著一個裝著各種東西的小木盆放到了塞勒涅的旁邊,接著又很輕松地提了兩桶滿載著剛燒開沒多久的熱水過來,在她腦袋旁蹲下。
亞莉安卓拖出一個提前準備好的大號木盆置於她的頭下,用木瓢舀了兩瓢還稍微有些燙的熱水輕柔地從她的發際線位置淋下,接著從小木盆裡拿出一個黑碗,從裡面捧起一團草木灰,抹在了她的頭上。
淋水、抹灰、浸盆、揉搓、衝洗、換水,如此往複了數遍,才讓塞勒涅那頭已經打結、黏連的多日銀發恢復了以往的光彩。
這之後,亞莉安卓又扶著她的身體坐直在鏡子前面,解開圍著她身體的毛巾,順著脖頸往下澆完幾瓢熱水後,用濕毛巾不輕不重地在她的身上來回揉搓著。
待整條毛巾都已經變了顏色之時,塞勒涅的背上身上只剩下零星幾處還沒完全軟化、依然黏連在身上的穢物。亞莉安卓熟練地拿起一片二指粗細的木質刮板,一點一點地挫掉了那些東西,而後甩在地磚上,發出“啪”的一聲、粘稠又惡心的聲響。
先是背後,再來是身前。
等這些穢物完全清理乾淨後,亞莉安卓將剩下的一些熱水全部從她頭上淋下,重新取了兩桶熱水過來。
她從木盆裡取出一塊帶有刺激性氣味的暗黃色(硫磺)肥皂,細細地擦起了塞勒涅的身體。
指縫、腋下、腳底這些地方自不必說,就連塞勒涅的那雙耳朵在內的其他角落都一一清潔到位,等肥皂都小了大半圈後,亞莉安卓這才滿意地點了點頭,用水衝洗起了塞勒涅的身體……
等到塞勒涅重新掌控了身體的控制權之時,她整個人已經坐在盛滿熱水的浴盆中了。
“……哈。”
都到了這個時候,就算再怎麽不情願,塞勒涅也隻得接受了現實。
她把身子往盆裡縮了縮,將鼻子以下都埋在了水中,,目光穿過面前不斷漫騰著的蒸汽投向坐在浴室門口那依然在織著東西的亞莉安卓。
“女士,您……”,大概過了五分鍾,塞勒涅試著開口詢問,想從亞莉安卓那裡得到一些有用的信息。
“怎麽?想要感謝老婆子我麽?”亞莉安卓以一種玩笑似的話語打斷了她,“哎,我也老了啊,只是幫人洗個澡都累得不行,我的老腰喔。”
“不,不是這樣……”塞勒涅把頭低了下去,小聲嘟囔了一句:“雖然確實很感謝您就是了……”
幾息之後。
“女士!”
下定決心的塞勒涅重新抬起頭,“我有些事情想要問您。”
“呵……”亞莉安卓低笑一聲,把手中的東西收到籃子裡後,起身打開了房門,“給你準備的衣服和鞋襪就放在這旁邊,擦拭用的浴巾也在那,我在外面等你……”稍微叮囑了幾句後,她便走了出去,關上了門。
不多時,穿戴整齊的塞勒涅便走了出來,浴室外面是一間敞亮的廊堂,正午的陽光從窗戶外射進來,把整個廊堂烘得暖洋洋的,周圍很安靜,似乎一個人都沒有。
而亞莉安卓就坐在其中一張桌子旁,手指帶著針線仍在上下翻飛,她的面前則放著另一個蓋著布的籃子,似是她剛剛才拿過來的。
塞勒涅走過去,坐到了她的對面。
“衣服還合身吧?”
“……嗯,再次感謝您的好意。”塞勒涅點了點頭。
豈止是合身,甚至都已經合身得有點可怕了,而厚度方面,這套棕色帶絨皮衣和皮靴在能完好地保存活動所需的熱量的同時,也不會影響到她的任何行動。
這讓她不得不承認——亞莉安卓女士確實是幫了大忙了。
“合身就好,你先吃點東西吧,雖然不是什麽太好的食物,但是填飽肚子還是足夠的。”亞莉安卓用眼神示意塞勒涅掀開了蓋在籃子上的布。
裡面放著兩塊麵包、幾個鮮紅的霜糖番茄以及一個鼓脹的水袋,還有一大包肉脯。
塞勒涅拿起肉脯,一時間心中不禁百感交集,愣在了那裡。
“放心吧,薩博他不會有事的。”亞莉安卓明明沒看著塞勒涅,卻還是對她的心思一清二楚,“對沙裡夫那孩子來說,最重要的便是約定與規則,既然你已經和他做了交易,那他就一定會遵守。”
“我不明白……”塞勒涅喃喃自語,她回想起和從認識沙裡夫這人到現在為止所發生的種種,疑惑填滿了她的內心。
“看不懂他這個人?”亞莉安卓笑了笑,“這才正常,孩子。”
“因為你既不了解他的出身,也不了解他的生長環境,更不了解過他經歷了什麽。”
“人是一種很複雜的生物,沒有人能保證自己一定能認清與自己朝夕相處之人的為人,更別說你倆才相識不過兩周……當然。”
她瞟了塞勒涅一眼,“人也可以是一種很簡單的生物,比如你,小家夥。”
“在森林裡長大,並從小接受芬裡爾多教育的你,不屑於去掩飾你的感情、也懶得去討好、迎合別人。”
“但這並不代表你是一個愚鈍之人。”
“恰恰相反,原本感官就相當敏銳的你受過種種鍛煉的之後,在與他人相處之時,已經可以非常輕松地就捕捉到對方那些連自己都意識不到的微表情和動作細節,並以此來推斷出他的行為習慣。”
“這是你的天賦,並且你很擅長運用你的天賦。”
“同時,這也讓你習慣於通過這些細節來預測一個人將要做什麽,並提前想出幾種對策來解決問題。”
“這很好,但……”說到這,亞莉安卓第一次停下來手中的針線,她盯著塞勒涅的那雙眼睛似是在替她回答——不夠。
“當你能力不足以實行你的對策時亦或是對方的實力遠在你之上時,只靠看,是阻止不了他人達成他的目的的。”
“就比如現在的沙裡夫。”
“恕我直言,現在的你完全沒有可能阻止他。”亞莉安卓開門見山地說,她的那雙棕瞳,在這一刻竟散發著淺金色的幽光。
“您……您究竟……”
是誰?
坐在她對面的塞勒涅有些不知所措,她現在可以百分之一千地肯定面前這位老婦人是人類以外的存在,這是她繼芬裡爾多大人之後,第二次發自內心地感到……敬畏。
“孩子,我觀察你的日子可能比你想象的更久……而我本身是誰,這並不重要……”亞莉安卓重新動起了雙手,“至少,我現在還是‘亞莉安卓·卡珊德拉’,白森堡的區區一介女仆長罷了。”
“女士,您什麽都知道……”
“哈!”亞莉安卓輕笑出聲,仿佛在聽一個不怎麽好笑的笑話。
塞勒涅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麽,翠眼裡帶上了一絲希冀,她鼓起勇氣問道:“那您為什麽不去阻止沙裡夫呢?我知道您一定能做到。”
“首先這個世界從來就不存在什麽全知之人,我也不例外,我只是恰好知道那些我所知道的東西罷了,人活得久了,眼睛裡看到的東西自然就多點。”
接著她的語氣變得嚴肅,“其次,正如我之前所說的那樣,我只是白森堡的一個女仆長,我沒有義務去阻止沙裡夫,哪怕他所引發的後果不堪設想。”
“你得搞清楚,我並不是繼承了芬裡爾多意志的巡林,你才是。”
“……”塞勒涅聞言不由得羞愧地低下頭,陷入了良久的沉默。
亞莉安卓女士已經將話說得相當直白了,而且她說的很對——
自己才是負責守衛這片森林的巡林……
這也是自己在家人都離開後,仍然留在這裡的意義。
“那請您告訴我,我該怎麽做才好。”等到塞勒涅再次抬起頭直面亞莉安卓時,她的眼中已經見不到那種不切實際的幻想了。
“如果你想戰勝一個你力所不及的人,你不僅得用雙眼去觀察,你還得學會去與他交談、去聆聽他的願望、去思考他的動機。”
亞莉安卓抬起手,指了指自己的嘴巴,接著指了指自己的耳朵,最後指了指自己的腦袋。
“最後,你得變成他……”
“變成他……”
塞勒涅喃喃地重複道。
亞莉安卓的這句話仿佛有股魔力,配合她那深邃的雙眼,將塞勒涅的思緒拖入了混亂的漩渦之中……
當塞勒涅從恍惚中驚醒時,映入她視線中的是手中那塊暗紅色的肉脯。
她趕忙抬起頭,發現亞莉安卓女士只是在專心地織著手中的東西。
剛剛的一切好似南柯一夢,從來都沒發生過。
塞勒涅感覺有些頭昏腦脹,她揉了揉太陽穴,小心翼翼地問道:“女士,我剛剛有說過什麽麽?”
這位老婦人抬起頭朝塞勒涅看了過來,“莫名其妙”四個字就差寫在她的臉上了。
她搖了搖頭:“你從拿起那塊肉脯開始,就一直盯著那玩意一言不發,我還在想你是不是被少爺整出了什麽毛病。”
“我……”塞勒涅這時再想要去回想剛剛對話時,卻驚疑地發現自己的記憶像是蒙上了層面紗,變得模糊不清,甚至就在下一秒……
“我……”
“我?”
咦,我剛剛是想說什麽來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