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手交握,手肘倚靠在欄杆之上、支撐起上半身的卡勒看向遠方,眼中的場景逐漸被記憶中的畫面覆蓋。
她回想起了自己初見大海時的震撼,有些緬懷的歎道:“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看到存在於書籍和聽聞之外的、真正的海洋。”
而薩博正抱著雙手、背靠著欄杆中間立柱,低垂著眼簾、盯著從自己腳下延伸出來的陰影。
他本以為卡勒會接著說下去,但看起來她並沒有這種打算,於是薩博嘗試著開口問道:“真正的大海看起來如何?有跟你想象中的一樣美麗嗎?”
“哈,那可比我想象中的要美麗多了……”卡勒訕訕地笑了笑,“怎麽說呢……那片一望無際的蔚藍海洋帶給我的震撼真的很難用詞語去形容,我當時腦子裡面想的都只剩下了面前的景色,甚至……”
她的聲音逐漸低了下去:“甚至於在那一刻就連家人離世的痛苦都給暫時忘記了……”
“所以你對此一直心有芥蒂?”
聽著卡勒自責的話語,薩博認真地思考了一下,覺得這並非什麽不能理解的事情,於是轉過頭看著她說出了自己的看法:“但我想這並不是什麽——”
“不,薩博叔,不是的。”卡勒搖了搖頭,打斷了薩博。
她收回視線,低著腦袋撥弄了兩下拇指,繼續說道:“真正令我感到羞愧的是在我意識到這點後,我的第一反應並不是為此反省,而是在內心深處暗自地感到慶幸……”
“慶幸?”
“是的……慶幸。因為它讓我明白了,在喪失了幾乎所有的家人之後,這個世界上依然還有能讓我感到開愉悅的東西,哪怕只有那短短幾秒也是一樣,就好像……”卡勒抽出了一條手臂,像薩博之前那樣朝著太陽伸出手,將陽光攥在手心之中,“在我那被黑暗籠罩的內心世界裡撕開了一個裂縫,讓光重新照了進來一樣。”
“卡勒……”
“在那之後,以實瑪爾大人便帶著我開始參觀起了大聖堂、但即便我們花了整整兩天的時間也還沒把整個大聖堂給參觀完。”卡勒放下手臂,轉過身背對著陽光,雙手重新交握,然後接著說道:“直到那時我才知道他們口中大聖堂並不是單純地指一棟建築,而是以大聖堂為中心、周圍一圈幾乎有半個城市那麽大的區域內的建築群。”
“你說半個城市那麽大?”
“沒錯。而且根據他們所說的,雅森斯這座城市本身其實就是為了大聖堂而建立起來的,換個說法就是先有了大聖堂然後才有了雅森斯,所以大聖堂內部擁有的功能性建築種類遠遠超過了我們這兒的那兩座教會。”
“在我參觀到的那些部分裡面,令我印象最深刻的便是那個傳送露台以及那所完全由他們創辦的教會學院。”
“其中傳送露台——也就是我和以實瑪爾大人最開始到達的地方,在那個廣場上設置了一個有大概七八米高、近二十多米寬、超級巨大的傳送門,我們城裡的那個傳送門與其相比簡直就像是一個剛出生的嬰兒一樣,那個超級傳送門從來都沒有關閉的時候、哪怕在晚上也能看到其散發出的虹色光芒,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麽麽?薩博叔。”
“我想……”薩博咂了下舌,“是因為世界各地都一直有蝕災發生?”他從褲袋裡摸出煙盒,從中抽出了一根卷煙撚在了指間。
“沒錯,這也是我之所以會對其感到印象特別深的原因,正如以實瑪爾大人所說的那樣,這個世界一直都在飽受著蝕災的困擾,我們並不是什麽特例……”
“而那所教會學校,其中的大多數學徒都是我這樣失去了所有親人的孩子,只不過與我不同的是,我在我見到的每一位、不管是年紀比我大的還是比我小的那些學徒身上看不到哪怕一丁點的悔恨、絕望與無助,他們好像把那些情緒都轉換成了讓他們如太陽般熊熊燃燒的柴薪,他們在課堂上學習著各種文化知識;還在教官的帶領下在操練場上拚了命似地汲取、磨煉著各種各樣的戰鬥方式與技巧;而且最難以置信的是……”
“薩博叔,你能想象他們每個人全都覺醒了外像力,並且看起來全都是圍繞著如何使役火焰來展開的麽?”
“他們一同接受指導時的畫面看起來簡直就像是一場……奇跡。”
“奇跡?”這個詞語在薩博聽來是有些刺耳,但卡勒本身並沒有形容錯。
如果說那些孩子本身就擁有使役外像力的天賦,只是被教團召集在了一起訓練倒還能理解,但如果他們外像力的展現形式都如此近似,這可不是用巧合就能解釋得通的了——
畢竟外象力可以說是人的另一幅面貌,你在基數巨大的人群裡是有概率能找到兩個沒有任何血緣關系但是長相十分相似之人的,但你也絕無找到一批又一批能形成集團規模的人數的可能性。
“這就是那位大人讓你不用為自己沒有使用外象力的天賦而擔心的原因?”薩博搔了搔後頸,從立柱的陰影下走了出來,往沒人的方向挪了幾步,在離卡勒幾米遠的地方站定。
“沒錯。”卡勒點了點頭,“不過當時以實瑪爾大人並沒有馬上告訴我他們是怎麽覺醒外象力的,而是先帶著我往回走,回到了學校的前廣場。”
“那裡有什麽東西麽?”
“一座金紅色的太陽雕塑。”
“就跟我們這兒教會裡的那個一樣?”
“比那個更大、環繞其上的那些焰環(日珥)浮雕也更精致立體、製造的工藝看起來明顯就要好得多,它的基座上也有很多裝飾性的花紋,其正面的中央還刻了字。我之前隔遠了沒看清,後來被以實瑪爾大人帶到它面前的時候,我才發現上面刻的是兩行通用語,只不過當時我的通用語的水平並不高,沒看懂是什麽意思,以實瑪爾大人便告訴我上面刻的是‘太陽的光與熱將會——’”
“‘回應每一顆熱誠之心’。”/“‘回應每一顆熱誠之心’?”
令卡勒沒有想到的是,薩博幾乎是跟自己異口同聲地報出了下半句,她略感詫異地看了薩博一眼:“原來薩博叔你也知道這句話?啊!……難道是三年前跟他們打交道的時候聽說的?”
“不……是更早以前、我還是個青年的時候偶然間聽說的。”
薩博把卷煙塞進嘴裡,不知道從哪摸出了一個小鐵罐和一盒火柴,他擰開鐵罐的蓋子,將其放在了欄杆上,擦燃的火柴點燃卷煙後便被他丟進了鐵罐中,裡面已經堆積了小半罐的煙灰和殘缺的火柴棍了。
他深吸了一口卷煙,一邊吐著煙氣一邊說:“那時候的我還親眼沒見過赫利奧斯的戰士們戰鬥的樣子,一直不理解為什麽周圍的長輩們一談到他們就是稱讚與誇耀,也不相信他們所說的是赫利奧斯大人親自賜予祂的戰士們能夠消滅蝕獸的力量……”
“好在事實證明他們是對的。”薩博說完笑了笑,只是這個卡勒看不到的笑容卻沒有絲毫笑容的樣子。
他在這三年間通過亞莉安卓和阿爾弗斯找來過很多關於太陽聖教團和蝕災這兩者信息的書籍,但越是翻閱他就越感是到絕望。
因為從那些文字上所記載的描述來看,被蝕獸散播的塵埃侵蝕而半蝕化的人是完全沒有重新恢復正常的先例,甚至被記載者斷言為絕無這種可能,而且聖教團對它們的態度更是明確,那就是——給予死亡才是對“它們”最好的幫助,那是“它們”能得到的唯一的解脫,無一例外。
“以實瑪爾大人告訴我,所有還未成年的孩子在以自身意志做出決定的前提下,決定加入教團後都會被帶到大聖堂的英靈殿之中,參加定期舉行的烙印儀式,在儀式的幫助下,那些孩子將會在自己的靈魂之海中見到赫利奧斯大人的神識,在——”
“等下!”薩博聽到這出言打斷了卡勒,他夾走卷煙,聲音帶著些許顫動地問道:“卡勒,你是說,能見到真正的神明?
“至少以實瑪爾大人是這麽跟我說的,但因為我也沒實際參加過那個儀式,所以我也不知道到底是什麽情況。”
“哦哦,抱歉……你繼續說吧。”
“嗯,在見到赫利奧斯大人的神識、由祂親自確認了參與者的真實心意之後,祂便會授予想要為抵禦蝕災盡一份力的孩子名為‘陽炎聖印’的特殊能力,而借助‘陽炎聖印’的力量,哪怕是我這種天生沒有外象力適性的孩子也能使役這種超凡之力了。”
“參加完烙印儀式之後,那些孩子便會在教會學校裡學習文化與戰鬥相關的課程,如果你訓練的表現不佳、經過教官們綜合考量後被認為是不適合戰鬥之人,在畢業時也並不會被分配進聖教軍,而是會被調往各地的內務部,進行文書管理等工作。”
“以實瑪爾大人還告訴我,就算人們從聖教軍中退役或者不再在教會內部任職、離開教會之後,‘陽炎之印’也不會立刻被赫利奧斯大人收回,而是會一直持續到受印者主觀上決定濫用這份能力為止。”
“濫用這份能力啊……”
薩博往罐子裡撣了下煙灰:“赫利奧斯大人還能精準地定義這種東西嗎?而且這個說法是不是有些籠統了?在什麽樣的情況下才算濫用能力呢?”
“關於這個大人她還特意跟我強調並解釋了幾點——”
卡勒豎起了一根手指,一邊回想著以實瑪爾大人的教誨一邊認真地說:“其一是陽炎聖印實際上的作用是幫沒有那些沒有外象力適性的孩子們解開了天賦上與生俱來的枷鎖、通過聖印讓他們的外象力與赫利奧斯大人生共鳴、進而能夠去使役祂的火焰,並不是說直接賜予了他們現成的、能直接使用的力量。”
“其二則是從根本上來說,赫利奧斯大人所做的都只是相當於在那些孩子身上埋下一顆可能性的‘種子’,要讓這顆‘種子’發芽成長還是得需要每個人自己用‘泉水’去澆灌的,他們內心中所懷抱的信念即是其力量的源泉,任何背棄了自己信念的行動都會讓自身的泉眼乾涸,而失去了‘泉水’澆灌的聖印自然也無法再發揮其力量,只不過人們在名義上還是習慣將其稱之為赫利奧斯大人收回了祂的眷顧而已。”
“這可真是……令人驚歎的權能。”
薩博說完放下手臂,來回搓動著夾著煙卷的食、中兩指,沉默地看著指間燃燒著的紅光,似乎是在內心中組織語言。
卡勒見狀也是配合地噤聲,等待薩博的再次開口。
過了幾秒,只見他挑了挑眉毛,再次把卷煙湊到了嘴巴前面,同時問道:“不過按她這麽說,只要自己堅信自己所做的並沒有背棄自己的信念,豈不是能想怎麽使用這份能力就怎麽使用這份能力赫利奧斯大人祂也不會管?”
“不……或者是沒法管嗎?”薩博的雙眼眯了起來,自言自語道。
“這……”
卡勒被這個突如其來的問題問得啞口無言,顯然她是根本沒有去往這個方面去思考過薩博所提出的這種可能的,只能尷尬回答道:“這我就不知道了,以實瑪爾大人沒主動跟我解釋過這個,而且當時我也沒想那麽多……”
“嘶——呼——”
薩博將卷煙抽到只剩一口的量,雙手抱在胸前,然後將喉嚨裡的煙氣一口氣吐了出來。煙霧彌漫間,他略感無奈地點了點頭:“這倒也是,畢竟你當時才十四歲啊……”
卡勒不好意思地撓了撓臉頰,說出了自己的猜測:“不過我猜如果真的有人能做到這種事情,那他應該從一開始便不會被赫利奧斯大人賜予聖印吧……”
可是卡勒……人可是會變的生物啊……
薩博在心裡默念道,隨即將沒剩下多少的卷煙摁滅在了罐子裡。
蓋上蓋子將其收好後,他看向卡勒,換了個話題:“話說回來,你又是為什麽沒有答應以實瑪爾大人的邀約呢?”
終於還是問了啊——卡勒心想。
畢竟從現實出發,不論怎麽看加入赫利奧斯教團都是一件相當有意義且能實現她人生價值的地方;更何況留在霜月城這種邊境城市從來都不是一個什麽好的選擇。”
“啊哈哈……”她擺弄了兩下自己的手指,然後在長椅上重新坐了下來,“這就說來話長了……”
卡勒回想起了離開雅森斯之前的那個傍晚——
那天她正抱著雙膝,獨自坐在操練場旁邊的草坡上,眼瞳中雖倒映著那些在金色的夕陽下揮灑汗水少年少女,耳邊回蕩其他人聊天嬉笑的聲音,但卡勒卻依然覺得自己仿佛生活在另一個世界上。
明天上午就到了該給以實瑪爾大人答覆的時間了……自己該怎麽辦?
明明已經來到雅森斯幾天了,但卡勒卻遲遲沒有下定決心,不論是答應加入的勇氣還是拒絕加入的魄力她都拿不出來,只能在腦海中翻來覆去地上演著這幾天來的所見所聞。
究竟該不該答應加入她們呢?
卡勒有些煩悶地抓起身旁的一根細長樹枝,在地上毫無規律地畫了起來,也不知道是草地不平還是她用太大了力,畫著畫著樹枝便在種種因素的影響下崩斷了,下半截劃著圈飛了出去,還正好插在了坐在卡勒下方,離她不遠的一個女士的頭髮裡。
“對、對、對不起!女士!我不是故意的!”
卡勒一邊喊著一邊急忙起身,跑上前去道歉。聞聲間,那位女性伸手把樹枝摘了下來,回頭望去。
不知為什麽,卡勒與她對視的第一眼起,體內就升起了一種奇妙的感覺,就好像一束正午的日光傾注在了自己身上一樣,讓卡勒感覺自己一下便從內而外的溫暖了起來。
那是一位看起來二十歲上下的美麗女性, 甚至可以說是卡勒這輩子見過的最好看的人——五官長得無可挑剔、無懈可擊、一頭被簡單扎起來的長發好似由熔化的黃金構成的瀑布明亮而柔順、而那雙微眯著地眼睛裡流露出的、則是充斥著神秘感的紫羅蘭之色、看起來既高貴又威嚴。
卡勒的目光被她牢牢抓住,腳下的步伐越來越慢,直至在她面前緩緩停下,呆滯地立在了她面前的地上。
“啊啦……”那位女士好奇地看著面前這位小女孩,出聲問道:“你是?”
這時卡勒才驚醒過來,趕忙在她面前鞠躬致歉:“抱歉!女士!真的很抱歉!請原諒我的無禮!我剛剛真的不是故意的!”
“你是說這個?”她看向了手中的樹枝,晃了晃,嘴角浮現出了一絲笑意:“小家夥,你的準頭不錯。”
“不!不、女、女士!不是你想的那樣!”卡勒漲紅了臉、緊張得話都有些說不利索了。
“不是我想的那樣?”女士笑吟吟地問道:“那小家夥,我問你,你可知道我是誰麽?”
“……不、不知道。”
“你應該是新來的吧?”她拿著木棍在自己臉上敲了敲,然後站了起來,彎下腰直直地盯著卡勒的雙眼,告訴她:“那如果我說……你剛剛的無禮之舉能讓你被關進大牢,你會信麽?”
“啊?”
卡勒的腦袋上頓時冒出了幾滴冷汗,她緊張地問道:“您、您是?”
“你叫我奧菲莉婭就好了……或者、你也可以叫我‘陽光之下的……引航者’。”
奧菲莉婭笑著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