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正老人說故事的語速不快。

　　“大爆炸之前的事情，我不說了，都是些沒用的事情。”

　　“大爆炸發生的時候，也就是你說外星人攻擊藍星的時候，我正在屋裡午睡。”

　　“當時爆炸聲很響，氣浪直接把我從床上震到地上，半晌才緩過神。我跑到屋外，發現大地在顫抖，天空也變成黑色，壓根看不到太陽在哪裡。”

　　“我認為是世界末日到了，趕緊跑回屋子，把驚慌的老婆和只有兩歲的兒子拖進地下避難所，在裡面躲了整整兩個月。”

　　“我不知道爆炸之後外面發生些什麽，我只知道等我出來的時候，世界全變了樣。”

　　“我的避難所建在林場邊上，西面是樹林，東面是公路和城鎮。等我出來的時候，樹林都還在，公路和城鎮都不見了。”

　　“好像有人裁掉半塊原本是城鎮的土地，然後拚接上來一塊新的樹林。”

　　“樹林這邊，原本也有些人類活動的地方，比如說小工廠、護林員休息站、度假村什麽的，完全被硬生生抹平，像是被外星人用橡皮擦擦過，留下斑駁的土地，好多年後才重新長成樹林。”

　　“你們現在基本看不到了，但我剛出來那會，可以明顯看到地上有拚接的溝壑，可以感覺到很多地方是被簡單粗暴地拚接出來的。”

　　“這是一塊全新的土地，人類的大部分建築和痕跡都被抹除，隻留下少數很小的建築或者很難被發現的設施，遺漏散落在樹林各處，成為幸存者可以搜索和利用的地方。”

　　他說得很平靜，並沒有刻意渲染氣氛。

　　藍嵐聽得入神，好像她也能親眼看到當時的情形。

　　“我出來之後首要任務是搜集各種對長期生存有幫助的物資，尋找其他幸存者或者組織。”

　　“第三個月的時候，我遇到一個幸存者團隊，有十二個人，都是夏國人，有三對夫妻，三個青年，一個老人，兩個小孩。他們在距離我的避難所大約十五公裡左右的礦井裡建立營地，搜集了不少物資和食物。”

　　“我很開心，也很信任他們，跟他們分享很多信息和物資，告訴他們好幾個我搜索到的有物資存放的隱蔽地點，想著將來可以跟他們一起去搬運。”

　　“只是當時不巧，我太太正好懷著我們家第二個孩子，暫時沒有搬過去和他們共同生活。”

　　“好像是最冷的那段時候，有個孩子過來通知我，說他們找到一個新的幸存者，想讓我去礦井，認識一下新朋友。”

　　“我趕到他們營地，遠遠看到他們圍著那個幸存者，有說有笑，非常開心。”

　　“我剛想上去打招呼，忽然發現角落裡堆放著本應該存放在隱蔽地點的物品。”

　　“我心裡升起一股很強烈的被背叛的感覺。”

　　“我很生氣。”

　　“他們不應該背著我去取那些物資。”

　　“那是我發現的地方，是屬於我的隱藏物資，我本來就打算跟他們分享的，他們為什麽還要背著我去把物資搬來呢?他們到底是怎麽看待我的?我以後還能相信他們嗎?”

　　“我扭頭離開那個營地，很久都沒去見他們。”

　　“他們也沒有來找過我。”

　　“直到春天都快過去，我太太生完孩子，我也差不多消了氣，才想起來應該去看看他們，聽聽他們怎麽解釋這件事情。”

　　“然而我所看到的，是一座完全被摧毀的礦井營地。”

　　“我看到地上、牆上有明顯的子彈彈痕，有很多處搏鬥、掙扎的印跡，還有很多血跡，有撒在地面上的，有凝結在牆面上的，還有明顯是有人躺在地上，被拖走的痕跡。”

　　“我找不到這些人的屍體，但我很清楚他們不會再回來了。”

　　“他們的物資被散亂地扔在地上，沒有被搶走，看上去很久都沒有被觸碰過。”

　　“我不知道究竟發生過什麽事，唯一能做的，就是把有用的物資搬回自己家。”

　　“大約半年後，我在樹林裡再次看到那個幸存者。”

　　“其實不說你也知道，這個幸存者是作誘餌的人造人。它們在樹林裡到處尋找人類幸存者，召喚軍隊來消滅人類。”

　　“我是通過十二個人的犧牲才認識到這一點的。”

　　“從此我不敢相信任何人，也無意尋找其他幸存者，隻想盡量多的收集物資，多生孩子，因為我知道將來只能依靠和相信自己和親人。”

　　“好在人造人雖然危險，卻不會破壞人類的東西，我很容易收集食物，也能找到很多有用的物資。”

　　剛正老人停了停，歇了口氣。

　　“生存的時間越久，我走過的地方越多，走出去的距離也越遠。”

　　“我喜歡在某些顯眼的地方刻下標記，方便辨認方向和估算路程。”

　　“第八個年頭，我發現在很遠的地方有兩處的標記邊上出現有趣的文字回應。”

　　“那些文字是中文，向我表達出很友好的問候。”

　　“於是我們相互用文字試探和交流整整兩年，到第十年的夏天才真正碰面。”

　　“跟我用文字交流的人是白家的老頭子。”

　　“當時我們兩個都保持著巨大的戒心，不向對方透露自己營地的信息和位置，也不會說出自己家庭成員的情況。”

　　“我們隻交流各自有需求的物資和信息，在能達成共識的情況下，小心翼翼地約定時間地點，用最安全的方法交換物資。”

　　“第十二年的時候，高麗的尹家老頭子也探索到我們經常見面的地方。”

　　“雖然語言不通，他還是很認真地觀察過我們幾次交流和交換物資的過程。”

　　“他用心地為我們準備禮物，友好地向我們傳達他保持和平的意思，表示想加入我們交換物資的活動。”

　　“經過討論，我們最終允許他在相互尊重隱私的情況下加入我們交換物資的活動。”

　　“緊接著是河心寨的暹羅人，也就是素攀的老子，也找到我們的地方，加入我們定期的交換活動。”

　　“我們四家人從第十五年開始正式討論四家共存的方法。”

　　“這是不得不進行討論的問題，因為我們都生了不少孩子，大的那些已經成年，面臨他們的婚姻和生命傳承的問題。”

　　“我們四家人的存活方式和理念都基本接近，沒有野心，相互之間也沒有矛盾。故此，我們很快達成共識，確認四方共存的意義和宗旨。”

　　“我們劃分出四個家庭主要活動的區域，約定處理各種家庭之間事務的基本準則和行為邏輯。比如說，物資交換的基本標準和量化方法，大型物資或共有資源和物資的分配原則和方法，相互保護、相互監督的基本原則和方法，兒女們的血緣溯源和交換原則等等。”

　　藍嵐不禁皺起眉頭。

　　她聽過白秋婉介紹過，知道大陸上的四個家族把處於生育期的女性當作資源來管理和分配，根本不尊重她們的個人意願。

　　剛正老人察覺到她臉上的不悅表情，歎著氣說:“在這樣的世界裡，人口數量絕對是每個家族最重要的資源。為了盡量多的增加人手，提高生存的機會，每個家庭都必須把繁衍當作頭等大事來看待。”

　　“其實我們最初也沒有那麽複雜，就是公平地交換女兒，確保自己兒子都有老婆。”

　　“我們每個家族對婚姻和生育的態度也不同，河心寨那一套我和老白就都看不慣，只是我們都沒法干涉別人家的事務。”

　　“至於尹老頭，那就更離譜了，因為他們家的優勢就是那個時候確立起來的。”

　　“爆炸發生的當天，尹家老婆的閨蜜在他家做客，被尹老頭一起帶進了避難所。尹老頭幾乎沒有花費什麽力氣就說服兩個女人都給他生小孩，在第一次討論交換女兒的時候，他們家的兒子女兒數量嚇了我們一跳。”

　　“這也是為什麽他們的營地叫尹薑寨，有尹、薑兩個族長的原因。”

　　藍嵐的眉頭越皺越緊，對於這些家族對女人的態度感到非常不耐煩。

　　她打斷剛正老人說:“所以尹薑寨的人數是你們的兩倍?”

　　剛正老人點了點頭，換了方式說下去:“尹薑寨還有一個優勢，是尹老頭有槍。他帶過來給我們看過一次，我不懂，看樣子是一把警用手槍。”

　　“尹薑寨和河心寨都崇尚武力，男人都很善戰。”

　　“我們家喜歡知識，搜集了很多圖書和工具，製造出不少機械裝置和武器。”

　　“老白家喜歡種東西和養東西，所以他們家食物多，還有飼養的昆蟲和動物，還會采集和培育各種草藥。”

　　“這是每個家族各自的發展方向和優勢。”

　　“剛開始的時候大家的想法都比較接近，實力差距也不太大，處理事情很公正，相互之間也比較公平和透明。但隨著時間的推移，尹薑寨人數眾多的優勢逐漸展現出來，話語權越來越大，有時候我們另外三家必須要聯合起來才能對抗他們的不合理要求。”

　　藍嵐心想，這些家族的發展肯定是不均衡的，橫向之間的實力變化會導致各種關系失衡，會激化矛盾，並逐步演變成各種資源和利益的鬥爭。

　　“第三十二年的時候，發生了一件事情。”

　　“尹家抓到從其他大陸渡海過來的幸存者，殺掉了男人，偷偷留下兩個女人為他們家生育。”

　　“這件事情泄露出來，引起我們三家的全力反對，最終尹老頭退讓，向大家作出道歉和賠償。”

　　“但他也順勢提出把所有的女孩統一管理起來的想法，一方面是為了追溯血源，另一方面也是想量化貢獻度，讓多付出的家族可以多收獲。”

　　“當時我老婆正在生病，我沒心思管這些事情，讓位給必成當族長去處理。他太單純，又正好在跟白家鬧衝突，被尹家推成了這個制度。”

　　“所以你聽到白家小丫頭說起丁香谷，就是四個家族專門養小姑娘的地方。”

　　說到這裡他又看了看藍嵐，想讓她放松一下:“白家小丫頭能告訴你的事情不多吧?她除了丁香谷和河心寨的事情， 其他應該都不太清楚。”

　　藍嵐皺著眉頭看了他一眼，表示他最好還是繼續說下去。

　　剛正老人訕笑一下，只能講下去:“其實我老婆生病以後，我一切都懶得管了。我年紀越來越大，身上毛病越來越多，腦子不夠快，精力也下降的厲害。”

　　“再往後，幾個老一輩的開始陸續死掉，第一個就是尹家老頭，好像是猝死，大概他比較累吧。”

　　“隨後是尹老頭的原配。再過兩年是老白，然後是我的老婆。”

　　“我當時萬念俱灰，認為老人會給家族帶來負擔，應該把所有的經驗和知識都貢獻出來，不再佔用家族的資源，自己找去找合適的地方自生自滅，讓家族不用再為他們浪費時間和資源。”

　　剛正老人平靜地說:“這就是我帶頭實施的隱居計劃。”

　　“這個舉動居然引起其他老人的讚成和效仿。”

　　“素攀的老子和老娘，白家老太太、尹家那個閨蜜太太先後都退出家族隱居起來。”

　　“他們沒過幾年都死掉了。跟我同時期的第一代，如今只剩下我一個人，還這麽老不死地活著。”

　　他臉上的表情有些怪異，看不出他內心中的真實感受。

　　“可你即使隱居在這裡，還是可以給家族帶去很大幫助的。”

　　藍嵐瞟了一眼小屋外那個巨大的木質鳥籠，話語中帶著諷刺:“比方說，傳遞各種情報出去，或者安排我去做事情，是不是?”

　　剛正老人望著她哈哈大笑:“你這是不想聽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