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自願報名參加星際探險任務的嗎?”
“是的。”
“會面對什麽樣的風險你清不清楚?”
“清楚。”
“資料顯示——你結了婚,還有個女兒。”
“是的。”
“如果條件允許,你想帶上他們一起嗎?”
“……”
“請回答。”
“沒有想到過這種情況,我不太願意。”
“為什麽”?面試官在表格這一欄標記了一個叉。
“轉入地下避難所之前,我的祖父在遠洋貨輪上工作過,所以能想象出在星艦上會有多無聊。”
“無聊?”
“嗯,星際旅行不是幾個月,也不是一年,人會很無聊,甚至發瘋。”
“星艦上可以安排工作和娛樂”。面試官在這一欄記錄上“娛樂”二字,並打了一個問號。
“沒有社交、沒有新鮮事,跟關進監獄差不多。”
“監獄?”
“是的,除非在星艦上有符合奮鬥目標的工作,否則跟進監獄沒什麽區別,所以家裡人不適合一起。”
“那你為什麽願意參加”?面試官記下“目標”二字。
“我有專業技能,而且耐得住寂寞。”
“如果需要飛行幾十年呢,什麽目標支撐你?”
“……”
“請回答。”
“個人理想,地球已經毀了,我不想永遠在暗無天日的地下世界中苟活。”
“我問的是現實目標”,面試官在“動機”一欄標記出問號。
“對現實很失望,想換個活法”,面試官給出“悲觀”的判語,然後在結論欄打上叉。
“好的,你的面試結束了,謝謝你的參與配合。”
被面試者離開後,虛擬面試官將自己的形象從青年女性切換為一名面相柔和、儀態穩重的中年男性。
會談室的門再次打開,另一名職業女性面試者走了進來,她對著屋內的人工智能虛擬影像擠出一張笑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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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二三二零年七月十五日
上章困敦-癸未月-辛未日
熒惑辰星入鬼宿
太白衝黃帝
盈月在氐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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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世的故事,始於幾個月以前的一個晴朗的夏夜。
“洗地佬”工頭——老嚴打開沉重的避難所大門,身上的裝備很沉重,他不得不叫人一起幫忙,才勉強推開了大門。
開門後氣壓的衝擊,差點將他衝倒在地,幸好身邊人把住欄杆出手將他拉住,老嚴才不至於順著避難所門外的台階滾落下去。
在報名參加這項工作之前,老嚴曾是地下避難所裡一座小道觀的道長,道號“雲虛子”。
升到地表,負責清除核輻射危害的工作具有危險性,願意從事這項工作的人極少。誰也不清楚,是什麽原因促使這個潛心修道的道長脫下道袍,穿上了厚重的防輻射工作服。
他們之所以被稱為“洗地佬”,就是因為其工作是負責在地表根據不同地區的核汙染情況,采取物理、化學或者生物手段,加快核輻射物的衰變或對被汙染物進行固化和降解。
他們長期對著地面,一寸一寸地進行生化處理和清洗,這是一份既危險又沒有社會地位的工作,故而被人們戲謔地稱為“洗地佬”。
而那些負責大氣監測、徒勞地試圖清除空氣中核汙染漂浮物的工作者,則被稱為:“人體吸塵器”。
這些人晝夜不停地監測氣象,根據大氣層中汙染物的聚集密度,開著大型設備四處追逐並收集核汙染塵埃,將其固化、打包後再深埋入指定的掩埋場。
剛才出手拉住老嚴的是他曾經的徒弟,他也跟著嚴道長一起,投身到“洗地佬”這項危機四伏又費力不討好的工作中。
“師父,今天咱們負責哪一塊兒”?徒弟將師父身上的裝備卸下,連同自己的一起放進了改裝的工程車內。他看了一眼手上的儀表,輻射值還在一百以上,如果靠自然衰變並逐漸恢復地球生態,人類至少還需要五千年。
老嚴點開地圖,將標記位置分享給身後五個工友,帶上大家一起坐上工程車趕往工作地。
出發前,他特意叮囑所有人仔細檢查防護服和過濾設備,他不想再看到有工友因為意外暴露,倒在工作現場,死於嚴重的輻射病。
抵達目的地後,所有人挨個下車,開始搬運設備和物資。白天的一場大雨,將昨日老嚴等人處理過的這片地區再次汙染。
今天他們不得不再次來到這裡,在風停雨住的這個夜晚,趁著未來幾日氣象預報都是晴天的機會,將這一地區的輻射值降下來。為後續農業部門嘗試在這裡播種抗輻射植物修複土壤做好前期準備。
徒弟來到之前預埋的電力樁跟前,將設備連接上電源。然後按照老嚴的分派,他將幾把連接著電源的高能射線槍遞給工友。
工作標線已經被雨水衝刷得不見蹤跡,老嚴不得不再次在地上測量標記,然後招呼著工友在各自的劃定區域內展開工作。
眾人手持高能射線槍,開啟開關後,高能射線照射著地面,老嚴等人至少需要五個小時,將這片地區來回用高能射線照射,以通過高能粒子分解核輻射物、加快其衰變進程。
之後,在今天工作收尾之前,他們還得將這一片地皮鏟掉,將能夠中和深層土壤核汙染並固化的化學製劑灑滿整個地區。
三日後,他們將再次來到這裡,換上從避難所裡帶來的,已經經過處理的健康土壤。完成這一系列工作後,符合指標的土地,將上報給農業科技部門,由他們派人接手,種植在實驗室裡培育的抗輻射植物。
“一點五億平方公裡的地球陸地表面,就全靠我們這些洗地佬一平米、一平米的清理修複,這得乾到牛年馬月”,徒弟停下手,試圖揉揉酸脹的腰。防護服太厚,他沒辦法揉到,隻得扭動腰肢讓自己放松。
隨即他通過面罩裡的補水管,猛吸一口水,然後打開防護服外的排泄口,對著剛剛掃描過的區域肆意地撒了一泡尿,然後炫耀道:“在下道號‘水和子’,這股神水降下,核輻射即刻速速遁走。”
身旁的工友聞言笑道:“你怎不上天呢,從天上澆下來見效更快。”
“我就不懂了,為什麽不用機器人來乾這個事兒,人力勞動洗地球,誰想出來的鬼主意”,徒弟抱怨道。
“這個我知道,據說是不經濟。製造五千萬個機器人來清理核汙染,顯然比召集五千萬人來做耗費更高。畢竟很多人在地下避難所裡無所事事”,十米外另一個工友回道。
老嚴聽著徒弟和工友開著玩笑,知道大家一直彎腰工作,需要暫時休息片刻。於是他也撐住腰杆,努力支起身子舒展關節。
抬頭看著星空,火星和水星已經陪著巨蟹座的鬼宿星團落了下去,余下幽亮的金星孤零零地掛在地平線上。
地球核汙染嚴重,地表生態環境已完全破壞。聽說有自願前往外太空探索新宜居行星的星際探險任務,老嚴年齡不符合標準,因此他鼓勵徒弟去報了名。
反正徒弟是個自己吃飽全家不餓的年輕人,如果面試通過,之後在抽簽時能幸運入選。那麽在哪兒活都是活,至少能逃離這個被糟蹋得不成樣子的地球,老嚴也算了了一樁心事。
曾經修習觀星術的道長“雲虛子”——老嚴歎了一口氣,如今自己很少有時間仰望星空,他本著一顆道心,寧願投身到這不受人待見的洗地工作中來。
老嚴仰著脖子,活動頸椎,今天是初九,盈凸月的左側是天秤座氐宿在閃耀。
“師父,你看啥呢”?徒弟發現師父凝視著天空,好奇地靠了過來。
“大家歇幾分鍾吧,水和子,我教你辨識星宿”,老嚴說罷,將手指向天空,大角星這顆紅巨星非常明亮,黃中帶紅的星光是它的特征。
“天王帝廷無恙,攝提、亢池、帝席明晰如常。”
此刻的老嚴,已然恢復道長的角色,他傳授徒弟道:“這顆是大角星,它本為東方蒼龍第一角,二十八宿之首。由於距離黃道較遠,後來這個龍角就被讓給了更近的角宿二。但是大角的名字沒有變,它被列入亢宿,代表天王帝廷所在。”
接著老嚴將手指右移,對準北極星說道:“北極星在七百多年前已經爆炸,直到三百年前的二十一世紀末才被人觀測到。原本北極星的位置,如今變成一片絢麗的星雲。”
而北極星右側的天皇大帝星,原本是一顆B型白矮星。一百多年前,其核心被熔化,膨脹成為一顆紅巨星。爆炸時恆星外殼被拋出,至今尚殘存為一片環狀星雲,包裹著醒目的核心,其亮度足有勝過大角星之勢。
“最近數百年,天象變化太大。如此密集的恆星爆炸現象,頗有天翻地覆的感覺”,老嚴一邊感慨一邊講述,引得幾個工友都湊到一起來聽。
“可能吧,要不然核戰怎麽打起來的,我也不會跟著師父天天來洗地球”,徒弟配合著調侃道。
老嚴將手指向天蠍座的心宿集群,其中心宿二這顆紅巨星,橘黃色的光芒在漫天星鬥中顯得特立獨行。
他在手指上掐算了今天的日子,念叨道:“熒惑入鬼宿,太白衝軒轅”。
接著他向身邊的徒弟和工友們解釋道:“傍晚我們剛出發時還能觀測到——火星犯鬼宿星團,再加上太白金星衝向軒轅黃帝的座次。史書上記載的這種天象,可是被解釋為刀兵四起、災禍橫生的預兆。”
接著老嚴又搖了搖頭自我否定道:“不過,方今諸國皆珍惜和平,絕無可能再有大戰。而且帝王將相那套話語體系,幾百年前就已經不複存在。”。近代人類發展日新月異,科技更是突飛猛進,老嚴可不敢崇古妄言。
閑聊間,心宿看起來好像變大了一些,顏色也似乎變得更紅。緊接著,難以置信的情形出現了——心宿膨脹得如滿月大小,發出耀眼的光芒,遮蔽了附近的星光。夜空如同懸掛著兩輪明月,交相輝映。
老嚴見狀驚得不停念叨:“這、這,難道心宿也爆炸了”?工友們見狀也一齊眺望。有人不懂天象,於是幻想道:“是不是外星人爆發核大戰了?”
“雲和子,你快來看”,老嚴點擊手臂上的智能設備,在數據庫裡找出了資料:“你看,據《後漢書》記載,公元一百八十五年,也就是東漢末年漢靈帝時期,農歷十月癸亥日,客星出現於角宿的南門星附近,持續到第三年的六月才消失。這次的超新星爆發我們稱為南門客星,國際上稱它為SN185超新星。”
老嚴將文字記錄投射在眾人面前,解釋道:“那一年,洛陽大火,為重修宮室,朝廷橫征暴斂,黃巾軍因此揭竿而起。”
“南門,就是神話小說裡的南天門,天庭之門戶所在。南門客星出現的公元一百八十五年,中國正式進入東漢末年亂世,隨後就是魏晉南北朝三百年的大亂世。”
“師父,你是說今夜的天象有預兆?古人迎合君主治理,附會很多,孤例不證,也許就是巧合呢?”
徒弟顯然不太相信師父這種古典理論,現代天文學研究數百年了,跟人世間的變化哪有什麽科學的對應關系。天象真的預言世道,豈不是整個星空都是圍繞人間設計運轉的?人類也太自大了吧!
聞聽此言,老嚴又點擊設備查找出一本史料,這本是《宋史·天文志》。
“公元一千零五十四年,也就是宋仁宗至和元年五月二十六,客星晨出東方。在天關星這個位置,客星光芒呈四角放射,之後的二十三日都在白天可見,而夜間可見一直持續到後年的三月。”
“這個客星又是哪顆超新星”?徒弟好奇地問道。
“這顆天關客星,就是大名鼎鼎的蟹狀星雲。從它出現,至今已經一千兩百多年了。你抬頭看向它時,與一千兩百年前的古人,凝望的是同一片奇景,有意思吧?”
“可是宋仁宗還不錯啊,那時候也不是北宋末年,這顆超新星又有什麽人間印證”?徒弟顯然對用兩個例子就想說服自己的師父提出了質疑。
“北宋時期農耕經濟正處於從鼎盛到革製的關鍵時期,已經開始出現君主立憲和文官治國的苗頭,變法改革的萌動早在宋仁宗一朝就已經開始。”
“而慶歷新政、王安石熙豐變法、紹聖紹述等變革運動均伴隨激烈的黨爭,最終讓中國的社會制度變革實踐在宋朝失敗,導致宋代飽受外族侵略之苦,元明清三代逐漸由盛轉衰,最終落後於世界,這種變故夠大的吧?”
“這麽說,有些牽強”,徒弟嘴上雖然這麽說,心裡卻在動搖。
“南門客星,天關客星,一個掌管天庭大門,一個扼守天庭關要。”
“南門客星出,秦漢一統結束,亂世三百年,漢人成為兩腳羊的食物。”
“天關客星出,中國的社會治理模式失去升級機會,從此滑入下坡路,一零五四年至一九五三年,整整九百年,中國才從外族的侵擾中真正抬起頭來”。
老嚴試圖用千年敘事的論調,撼動徒弟的認知。
“一九五三,那可是三百多年前啦。師父這麽說的話,似乎有些道理。”
老嚴緊跟著發出歎息:“可是,這次爆炸的不是一顆扼守關要的星宿,而是心宿本身啊。天宮帝星接連巨變,真會有亙古未見的大劫難嗎?”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老天爺的事情,哪裡由得著我們。只要地球不炸,照樣吃飯睡覺。乾活乾活,我想早點乾完回去,老婆還等著我呢”。
工友們相互打趣嬉笑著,拎起高能射線槍,四散回到自己的工位上去了。
老嚴歎了一口氣,拍拍徒弟的肩膀說道:“乾活去吧,我也是杞人憂天,眼下地球的日子本身就很艱難”,說罷兩人打開電源開關,分頭對著地面一遍遍地掃射起來。
心宿事件接下來的數周時間,全世界都在熱議這一天文現象。後續的日子裡,雪片般的科研文章和預測假說被科學家們接踵發表。
今後數年的時間裡,距離我們五百五十四光年,位於天蠍座的心宿二將逐漸膨脹,最終在演化節點上爆炸為一片明亮的星雲,其中心位置的恆星最終將坍縮為黑洞。
受到戰後核輻射的影響,長期龜縮在地下求存的人類,面對自然異象時,末日將臨的傳言四起。趕緊逃離被汙染的地球、甚至逃離太陽系的呼聲高漲。
反對者則認為,一切都是天意安排,毀滅人類的只能是人類自己;離開地球和太陽系,身陷未知星空,人類只會在恐怖和孤寂中走向滅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