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村傳事的本領是很大的，跟現在的住在一個單元同住三年還不知道對面是誰的情況不同的。得分事兒，蓋樓了，鄉裡幫親都會搭把手;偷漢子了，鄉鄰們個個都仿佛這事發生在了自己身上，恨不得把當事人千刀萬剮，甚至會聚眾聲討，仿佛那奸夫，那淫婦，是親人發生一般。那個世界的人是憤怒的，是無助的，人人都想用農忙後多余的體力，發泄到無常的世事中，後來我也知道了，世界其實還是那個世界，人也還是那些人，現在憤怒的人和當時憤怒的人並無二致，世人忠於感情，卻又將感情只是看作一把刀，一把砍向真心實意的刀。

　　我的老老太爺三天兩頭跑育嬰堂，自然免不了閑話。最後甚至有說意已經生了好幾個孩子，都放在育嬰堂養。這種傳言是很歹毒的，鎮心樹下，一些多嘴的傭工和農婦就把這個當成茶余飯後的談資，一來二去，以訛傳訛，我老老太爺和意就逐漸步入了被人口誅筆伐的“境界”，成為人們那種害怕卻又喜歡談及的“破鞋”情緣。人言可畏在當下，孰是孰非留給後人評說。

　　很快，所謂的“髒事破事”傳到了我的老老太奶耳朵裡，更是傳到了意的雙親那裡。老老太奶帶上幾個愛看熱鬧的七嬸八姑，風風火火地直衝育嬰堂，把意圍在中間，試想一下，一個二十妙齡的女學生，怎麽抵擋得住下作的村姑的報復?正是秋末初冬時節，老老太奶性格剛烈，絲毫不退讓，愣是將意的上衣扒光，徒留下身一條褻褲，然後意的雙手又被這群力大的村姑反綁，脖子套上“無臉”的牌子，遊整個板湖長街。

　　可憐一個縣城生養的女學生，淚眼漣漣，上半身被一群噴射著淫邪目光的男子看客看了精光，而老娘們則是紛紛啐口水，不恥這個女學生，仿佛意不是來照顧棄嬰的，而是來照顧她們家中那個被世事裹挾到彎了腰駝了背的男人。

　　意被逼著一步步走著，俏臉早已失去精神色，小貓眼睛此時失去了生氣，除了屈辱的淚水，只有絕望。

　　那時間，我覺得她是想死的，奈何手被所謂“綱常”給捆住，身邊力氣大的女工架著，撞牆都是沒機會的。跟這群未受正統開放教育的村婦村夫們說所謂愛情是很幼稚的，愛情是奢侈品，一直以來都是，一粥一菜才應該是現實追求，那時候連現實追求都沒達到，所以情感更應在人生中隱去，所有人都好為人師，都循循善誘，追求愛情與真心實意會被人恥笑。

　　狗屁。

　　很快這事傳到了我那正在打理店鋪的老老太爺耳朵裡。爺爺說，老老太爺當時聽到這個消息，只聽了個“蔡夫人把意抓了遊街呢”時，二話不說，拿起做生意時其他商人送的一把小火槍和一柄耕地用的釘耙直衝街心。老老太爺雖是封建社會生長的人，但是他清楚意的新思想和身體流淌的新鮮血液是這個社會所需要的，這也是使老老太爺的心重新活過來的重要原因。

　　到了街心，老老太爺正看著我的老老太奶拿著趕牛的鞭子，一鞭一鞭抽著意，旁邊的那些村婦無不拍手叫好，村夫們也都露出猥瑣的笑容，老老太爺直接槍上膛，對著天上開了一槍，然後他拿著鏟子衝到意的前面，使勁揮舞著:“拉你們媽媽的比的！觸叟東西！一群忘恩負義的狗東西！”

　　我老老太爺當時就像一個瘋子，頭髮散著，眼睛裡透著滿滿的恨意，淚水在眼眶打著轉，手上的青筋全都暴起，嘴巴一直在罵著，根本就沒人敢靠近。意被逼著遊街時，都是咬著牙哭的，直到看見老老太爺才放聲大哭，那哭聲並不是控訴，而是終於等到自己愛慕的那個他終於來救自己的欣慰，因為高興而哭的。那些看熱鬧的村婦村夫，全都噤了聲，沒人敢說話，全低著頭不敢看老老太爺。

　　老老太奶更是直接嚇得坐到了地上，她從未看過自己那平易近人，總是淡淡如水的丈夫變成這般模樣。老老太爺出來的急，就披了一件夾襖，看到意低著頭泣不成聲的模樣，看到那幾道觸目驚心的傷痕就這麽如虯枝般橫在意那藕白色的皮膚上，老老太爺仰天大聲嚎了句“去你媽老比的！”然後把那件夾襖披到意的身上，輕輕道，“有恩在，麽得人敢動你”。意噙著淚點了點頭，兩個人站起，也不看周圍人那欺軟怕硬的可憎嘴臉，老老太爺扶著意，緩緩地仿佛是已經遲暮的伴侶般，往育嬰堂走去。

　　那些村婦把老老太奶扶起來，老老太奶又倒下去，扶起來，又倒下去，這樣連番幾次，周圍人也不扶了，任我的老老太奶坐在地上， 我的老老太奶已經嚇得小便失禁了，她那臉色刷白刷白的，尿液在地上形成了個不小的水漬，她機械地回了個頭，看見她同床共枕的人，擁著別的女人，一對璧人的背影，她滿眼的不可置信，愣了會兒，坐在那尿漬上開始哇哇大哭，如孩童被搶走了心愛的撥浪鼓般，不停地哭，看著背影哭著，看著哭著，周圍的人也就冷冷地看著，和她結伴的那些農婦幾次三番要拉她，她都不起，就是哭著賴著，仿佛這樣，那人就能回頭看她一眼似的，哭著賴著，那人隻給老老太奶留了一個對身後的物事沒有任何眷戀的背影，老老太奶擦了擦眼淚，罷了起身，不知道會是什麽表情，也不知道是什麽樣的信念支撐她爬起來，周圍看客也樹倒猢猻狀。

　　這事過後，在老老太奶她一直那驕揚跋扈的人生裡，這是一個巨大的打擊，這個打擊以致於她自己戒了大煙。後來的時光，她一直是實際家主，其實一直以來都是。

　　我不知道是什麽支撐她站起來的，那時候我老太爺已經出生了，我猜想她是要回去照看那尚在牙牙學語的兒子，還是家中產業有些事要等她去定奪，反正應該是沒人給她拿一條乾淨的褲子，她就這樣穿著沾滿尿漬的褲子，一瘸一拐地，回到了她的家裡，她的世界。

　　後來我聽爺爺講，老老太奶的娘家人因為這個事幾次三番糾集，要拿著槍棒送我老老太爺上西天，都被老老太奶強硬攔住了。

　　世人都有溫柔繾綣，水稻豐收的季節，老老太奶用了畢生的力氣和下半生會被人冷漠以待的勇氣，守護了她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