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人複生在眼前!
金曾親眼見過保羅先生殘留下來的遺骸——一大堆冒泡的肉末。
可現在他卻好端端地站著,就在離自己不到十米的地方,對著稱重天平上的一小堆廉價藥草吹毛求疵,抱怨它們在沒開花前就已經被采摘了下來,損失了最佳的藥效,仿佛已經回歸到了製藥的老本行中。
“糟了......”金在喉嚨深處喃喃。
“怎麽停下了?這是誰?你認識?”
瑞文靜靜地湊了回來,順著金的目光,挪向那死而複生的還魂屍,看著他將枯瘦的一雙手伸向一大罐馬錢子果實——製作神經興奮劑的原始材料。
放眼奧貝倫全境,複生之法絕無僅有。能讓保羅先生從死境中歸來的可能性只有一種:
教團已經成功地施展了他們的“神跡”!他們成功地復活了人,不是被吃剩一副骨架的兔子,而是死透了的人!
“他是......”
有那麽一瞬間,金想順勢把真相給坦白出來。
可他旋即聯想到了瑞文先生所說的“變亂”,“理性”的喪失。
死生邏輯在地表第一次被打破了。要是消息傳了出去,教團的被動局面將在瞬間逆轉,為了這份真實的神跡而投身偽神懷抱的人將數不勝數!
在理性岌岌可危的現在,其後果絕對會與天災民怨疊加,讓局面亂上加亂,甚至直接引爆全城階級戰爭!
“唔呃......”思索片刻後,金迅速挪開了目光。
教團的事情是他自己攪起來的,責任在自己身上。瑞文先生沒必要趟這趟渾水,他一個人能解決。
“沒什麽,瑞文先生。”金一邊搪塞著,一邊暗暗將手腕上的傷口拉了拉,又放出一條血。
“走吧。是那間對嗎?”
他用指頭引導瑞文的目光,投向街道那頭的斜頂房屋,將那條血凝成一片薄薄的晶刃,反手朝保羅先生一擲。
隨後,推著瑞文就往另一邊趕去。
保羅先生的小臂一陣劇痛,抽搐著低下頭來,只見下臂血肉模糊!自真皮層下爬出的血液正迅速結晶,凝結成依稀可辨的文字:
您被人盯上了。如果您不想再死一遍,請回到家裡去,獨自一人呆著。我會在正午去找您,不會讓您受到任何傷害。
金也不確定這算不算一種表達尊重的方法,但如果起了反作用,他還有別的辦法。
收屍隊的小卡車放著音樂,從兩人身邊悠悠駛過。收屍人貝塔感覺鼻子有些癢,打了個噴嚏。
“真奇怪。一般來說,只有在接近特別討厭的人時我才會打噴嚏。”她坐在鬼魂曼蘇爾的骨灰盒上,向對方嘟囔道。
小卡車朝墓場揚長而去,車後箱內載著滿滿的屍體,一半是被射殺或踩死的罷工者們,另一半則是被夢魘詛咒感染而亡的倒霉蛋。鬼魂們懸浮在屍體上,相互交換著吃槍子兒的感受。說話的大都是識字的文化人,對這神奇的體驗議論紛紛,有些甚至壓根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和肉身分離開來的。
“那就像被球棒痛擊了一下腦袋,但是不痛,感覺比我小兒子用球棒打到我的時候還輕。”
“我們說的真的是一件事嗎?我感覺像隻女人的手穿透了我的胸膛。”
“像一打羽毛插進了我的後背,讓我飛上了天。”
“像一記響亮的耳光。”
“像一個吻,很輕很輕。”
“像火焰。
” “像冰塊。”
“像在一瞬間變回了個小嬰兒。不,還沒完,很快又成了母親肚子裡的胚胎......”
車廂之內的鬼魂,數量只有屍體總數的一半左右。
被夢魘詛咒感染的那一半,軀殼之上空無一物。
............
“金,查看一下地面。”
日升街1660號,一棟隔熱漆嚴重剝落,被正午陽光熏成一層層深淺不一的焦黑的屋簷之下,金舉起了右手,作出抬升的動作。
被烈日烤乾的血液立刻從路面中升了起來,形成了一大片晶層。
“想在這種地方帶走一個人,方法多種多樣,而我們只需要知道血人用的是哪一種。”
瑞文和金循著結晶軌跡,穿過幾條窄巷,一路清理落單的小型夢魘,繞進了蘑菇層疊的暗處。
“看這裡,又是一個沒有蘑菇的角落,連接著一條管道的入口。現在我們知道約克公司那座芳香劑倉庫的暗道通向哪了。暗巷一定支配著城市南部的其中一套地下管道系統,可能是廢棄的。你還記得當初還有什麽東西在地下管道裡大鬧過嗎?”
“唔......”
金快速地回想起了決戰“永恆的永恆”前夕的那些不快經歷。
“一群夏恩蟲,而那些夏恩蟲是‘永恆的永恆’引來的。照這麽想,‘永恆的永恆’背後可能不僅僅是‘灰衣天使’一夥人,還有隱藏的暗巷勢力?”
“還記得當初‘永恆的永恆’是怎麽滲透進長石鎮的嗎?”瑞文繼續回溯案情。
“唔,您在筆記中提到過,被汙染的遺產是通過咳嗽藥水的轉運過程流入長石鎮的。那批咳嗽藥水的生產方是約克公司,而接收方是莎諾菲公司。兩個公司都和晨曦家族有著聯系,而洛克菲爾又早早知情離開了。很難不認為,他有在背後操盤的嫌疑。”
“好。現在這層關系網中又加入了暗巷這一項。要想理清這一層聯系非常簡單,只要想清楚洛克菲爾和暗巷之間的關系,我們就能知道,‘六旬彌撒’究竟屬於哪一股暗巷勢力。”
“唔......記得您還在筆記中提及過,和洛克菲爾最不對付的是巴爾德蒙家族,而巴爾德蒙的死對頭則是瓦倫丁家族,晨曦家族的家族偵探‘黑日’邦克也是瓦倫丁出身......‘六旬彌撒’很可能屬於瓦倫丁家族,這麽想沒錯吧?”
“完全準確。”
金愣了愣。
回答他的並不是瑞文先生。
而是身後的金棕發女人。
“許久不見。你好像還是不知道該往我身上的哪個部位看,金先生。”
見金的目光開始亂閃,“荒野偵探”蒂娜嫵媚地抿了抿嘴唇。
“母親還好嗎?”蒂娜問。
“我很好,謝謝關心。”凱夏忽然說話了,在金的腦海深處。
“你怎麽會來這裡?”金面無表情地質問道,緊盯著對方的眼睛,確認對方沒能看見身邊的瑞文先生。
“就和你一樣啊。”蒂娜用小臂托了托胸部,在設計新奇的皮裙胸前托出一抹優美弧線。
“不過,我要追查的不是瓦倫丁家族,而是他。”
一縷金棕色長發揚了起來,露出泛著金屬光澤的發絲,蛇一般勒著保羅先生的脖頸,緊緊堵著他的嘴巴,後者近乎陷入昏迷,已然停止了掙扎。
金立刻將眼角余光投向瑞文,生怕他覺察異樣。幸運的是,對方的注意力在換氣管道的開口處。
“你的手段有些笨拙。他被你給嚇壞了。”
“你打算怎麽做?”
“就像你給他留的信息一樣,把他帶回家去。你待會也可以來,但在那之前,恐怕我們早就已經結束了。”
金又瞄了瑞文一眼,深吸一口氣,壓低了聲音:
“你還打算幫我?”
“這是我們之間的契約,不是嗎?我偶爾也會喜歡這種被控制的感覺,這是性感的一種。”蒂娜舔了舔嘴唇。
金把聲音壓得更低了:
“這不是開玩笑。教團已經復活了第一個人。我不知道他們是怎麽在短時間內湊出那麽多異語遺產來的,但是如果事情真像我想的那樣,這種過程每天都能進行三遍。一旦傳出去,今天這樣的大規模暴亂必然會重複上演,一次比一次更加混亂。”
“你的口吻聽起來比從前更像男人了。”腦海中的凱夏說道。
“瑞文先生絕不會希望看見我停滯不前,既然他把所有秘密都交托在了我手上。”金在腦海中堅定道,希望對方能就此閉嘴,卻隻得到了一陣輕笑。
“金,我們走,去這名晨昏偵探家裡看看。”
瑞文起身,看向巷道出口處的紅發老實人。金被驚得渾身一震,身前的蒂娜卻已經不見了影子。
“怎麽了,金?你看起來像隻熱鍋上的螞蟻。”
“沒,沒什麽!”
怎麽辦?再這麽下去,自己為“復活”瑞文先生做的那些蠢事遲早要瞞不住!
要是讓他知道自己就是這一切混亂的始作俑者,他會怎麽想?
不......自己一定要趕在對方察覺之前擺平這一切!
在這所謂的“複生之法”讓一切變得不可收拾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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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要怎樣才能複生?”
“到底要怎樣才能複生......”
夜晚,瑞文托腮坐在虛石明王的小牌坊旁,數著橘子和蘋果的數目,把玩著四面骰,喃喃自語道。
“從目前的狀況來看,改變遮蔽的某位存在能把我脖子上的傷口化作烏有。不,那位甚至扭轉了我被割喉的事實,讓它成了從未發生過的事情。”
“問題在於,把我被割成兩半的事實否定掉並不現實啊。”
那是發生在“鏡頭”之下的既定事實。如果沒了的話,“過去的自己”會走上別條道路,未必會回到三月來,自己這麽做的前提就不成立了。
“呃,利用遮蔽假死如何?比方說,讓我自己相信被破成兩半死不成之類的?”
不行,不行,且不提取證有多困難,這麽做本身就違反了“身而為人”的造夢法則,有哪個“人類”的內髒攤了一地還能活的?
“唔......先就這麽被破成兩半,意識到娜克特體內暫避,趁著腦死亡之前,再把身體給合回來?”
可是後半部分的實操完全沒底,這得等找到救了自己的某位後再作確認,而自己等不起那不知何時會到來的轉機。
“又或者,給自己弄個替身?找個和自己很像的家夥,在短期內催眠自己:‘他就是我,我就是他’......”
嘶,這什麽變異版雙胞胎詭計啊!
等等?倘若自己造一個自己出來,說不定真的行得通......嘖,異界召喚也不能用在夢境世界裡,萬一出錯,事情只會越攪越亂。
“那個......小明王啊。”
瑞文對著老舊牌坊下的青石發問:
“你有七十二變之類的能力嗎?”
青石還是那塊愛笑的青石,沒有絲毫搭理他的意思。
瑞文長歎一口氣。他忘了給小明王備香,附近的水果店也都關門了。
“唉。好不容易找到了可能繞開必死結局的突破口,但又不知道該如何付諸實踐......教授那邊越來越棘手,要擔心的東西又多了個夜晚的屍骸。”
說好的那玩意沒有自我意識,只會映射別人的欲望呢?怎麽突然來尋仇了?尋誰的仇啊?
嘖,鬧心。不想了,哪天真正支配了這個夢境再說。
“導演,來打遊戲,我要一雪前恥!”
瑞文朝身後招了招手,三兩下爬進旁邊的小電子車內,窩到後座和後備箱之間的空間內,握起手柄,開啟了分屏模式。
這次一定會贏!“自己”是《生化危機》老手了,怎麽可能被區區導演打敗?嗯!會贏......
一個小時後。
“切,用遮蔽贏得一點都不痛快。”
瑞文爆掉了一大堆喪屍的腦袋,悶悶不樂地拉開車門,下車通風。
“那家夥,明明輸得那麽慘卻一副遊刃有余的模樣,一點成就感都沒有。那天晚上果然只是我在做夢吧。”
那家夥之前從沒請求過自己保證些什麽,一次都沒有過。
他一面坐在車邊晃著腳,一面讓血液上流,開始練習造夢。
把牽牛花和苜蓿草顏色對調的暗示純屬偶然,而且只能維持一瞬,這多半是因為它完全違背常識,自己的潛意識深處並不認可它。
但是,如果只是偶然的植株變異,以現有認知而言,應該是可以被接受的......
瑞文閉上眼睛,從地上隨手揪起了一朵苜蓿草。
如果認可小概率事件的存在,那它長著四瓣葉子應該也算不上奇怪......他如此暗示自己,睜開了眼睛。
微風中,一株完整的幸運四葉草搖晃著細細的草莖。
他又揪了一根。五葉草。
下一根,連六葉草都出來了。
原來如此!
瑞文將四面骰輕輕一拋,握在手心,讓血流湧上大腦,心中靈感觸動:
“三!”
攤開手掌。
鉛灰骰子朝上的尖角周圍,三個“3”簇擁在一起!
造夢法則第三條:相信偶然!相信骰子由自己支配!也許只能創造小幸運級別的奇跡,但也能偶爾發揮奇效。
類似的靈感現象在超心理學中有個學名:形態共振, 被一些研究者認為是腦電波間的偶然共振。不完全相似,但有異曲同工之妙。
唔,大到連自己都難以置信的那種奇跡目前應該是做不到的。買彩票之類的......還是算了吧。
瑞文剛想轉身爬回車裡,後頸處卻像被電擊般激起了一陣真正的形態共振。
——有人在盯著自己,就在自己正前方!瑞文立刻直視眼前的灌木叢,幾乎在同一瞬間於草葉輪廓間發現了異樣。
一支漆黑的槍口,正從一朵黃色大麗花下方正對著自己的眉心!
砰!
子彈貼著自己的後腦杓擦過,從內部打凹了車廂頂板!
糟糕的回憶瞬間湧上心頭。
“導演!趴下!!!”
瑞文話音沒落,第二聲槍響便接踵而至,他後腳一蹬,撲進車廂,將車門猛力一拉,一扇玻璃應聲而碎,子彈在車窗處於運動狀態的途中撕裂了它,像刀尖劃開窗簾。兩人雙雙倒在車後座的雜物堆上,鋼化碎粒傾瀉而下。
眼角忽然映入了一把黑色的短管左輪。那天導演推給自己的那把,此刻正躺在雜物堆頂端!毫無猶豫地,瑞文伸手抓住槍柄,以肌肉反射拉下槍機,朝著破開的窗洞扣動扳機,一槍爆頭!
砰!
槍彈聲落,隱於灌木之後的射擊者應聲倒下,傳來一聲悶響。待血流自腦皮層褪去,他這才後知後覺地想起這槍膛裡壓根沒有子彈。
可,自己在那千鈞一發間,難道不是堅定地以為槍裡有上彈,才扣下的扳機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