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的上午,夏時登上了開往上海的列車,在鋪位上躺著休息的時候,努力回想著自己記憶的初始。
他能夠清晰的記得自己是在那輛綠色的吉普車的後座上醒來的,車子已經停在了醫藥大學的辦公樓前,年輕的司機正在收起一隻白色的長條形盒子,在後視鏡中發現夏時已經醒過來了,下意識的用白色的棉線手套遮擋住那隻盒子,然後從副駕駛的座位上拿起一個檔案袋子交給了夏時,面無表情的說道“我隻負責把你送過來,這是你的個人檔案,報到的事,會有專人接待你的。”
夏時因為剛剛睡醒,依然感覺昏昏沉沉的,還處在有些發蒙的狀態,接過檔案袋下了車後,辦公樓正門前長台階上迎下來一位五十多歲的中年人,面色和善,走到近前友好的拍了拍夏時的肩膀,笑著說道,“你大病剛好就來報到,身體能行嗎?”
隨即看到夏時一臉的疑惑,便摟著夏時的肩膀岔開了話題,說道,“走吧,我帶你去辦理入職的手續。”
這時那輛綠色的吉普車已經重新發動,年輕的司機連車都沒下,調轉了車身,就離開了,夏時走上階梯的時候轉身望了一眼,那輛綠色的吉普車在駛過校辦公樓轉角的路口時,隱約可以看到後面懸掛的車牌第一個漢字是“陝”字,其他的,就怎麽也記不清楚了。
現在想來,夏時一定和SX省的某個城市有著密切的關系,之所以覺得“密切”,是因為夏時越來越覺得自己是被刻意安排在這裡的,而且有意的回避著自己可能與過往的聯系。
思來想去,夏時也還是毫無頭緒,這也讓夏時愈加期待這次上海之行。
可是第二天中午列車到達上海站,夏時背著行囊走出站台的那一刻,心中竟然開始忐忑起來,因為終於要面對自己渴望去尋找的記憶了,但究竟會是些什麽呢?!
按照華僑醫生發來的地址,夏時坐了出租車趕到黃浦江南岸的銘心大廈。從九層的電梯走廊出來,一片綠植盎然,迎面的古山石影壁上鑲嵌著“心理俱樂部”草書的透明材質夾燈的匾文,後面幾株高大的椰樹下建有古香古色的接待處,再向裡邊望去,翠竹、藍蕉、鐵龜葉等等一些叫不上名字的高大綠植覆蓋廊廳,隱約可見幾處同樣古香古色的嵌匾紅門隱藏其間。
在接待處,夏時向一個身穿藍色短裙西服裝的女孩子說明了來意,女孩子撥了一個電話後,很職業模式的給夏時接了咖啡,並讓到椰樹下的卡位間等待。
卡位間,除了盆栽的各式綠植,在一處半人高的西湖浪石盆景的旁邊擺放著一張古式豎簷八角桌,圍著四張圈椅。
夏時雖然不大認識木材的品種,但看著桌椅木紋的華麗、感受木質表面的細膩,仍然能確認價值不菲。
不多時,從裡間走過來兩個身材高挑的女人,其中一個三十多歲穿著長身的淺藍色西裝,容貌姣好,另一個穿著白色的醫用大褂,只在藍色的避塵帽和深色的外科口罩間露出眉眼,眼角和眉間皺紋明顯,年歲應該過了中年。
夏時放下杯子站了起來,讓他感到意外的是,率先說話的是那個身穿白大褂的女人,聲音卻是前天電話裡的華僑醫生,聽起來很年輕,
夏時是吧,這是我的朋友,是這個會所的法人,蔚蘭,
白大褂女人稍稍轉身,向夏時示意了下旁邊的年輕女人,然後又接著說道,
你的情況,我倆探討了一下,建議你先做個答題測試,
我們會根據測試結果來判斷你的記憶喪失是否是因為心理障礙造成的,來吧,跟我來。 說完,白大褂女人便轉身向大廳深處的一扇木門走去,年輕的女人禮貌性的向夏時點了下頭,也跟了過去。
夏時難免心中苦笑,看來這個華僑醫生還真是專家型的,很少通達人情世故,做事直接,連自己向這裡的主人客套下的時間都不給,隻得暗自搖了搖頭,拎起背包走了過去。
房間裡很寬敞,鋪著深紅色的絨毯,明亮的落地窗前擺著一張單人躺椅,旁邊是一張辦公桌,上面只有一個合起的電腦筆記本,牆壁是玻璃的,外面環繞著各種植物。
華僑醫生示意夏時坐在辦公桌前,翻開筆記本,點擊了一個程序,調出答題界面,幾乎是命令的語氣說道,
好了,你就在這裡答題吧,很長的,你要耐心些,一定要認真的分析後再作答,這對詳細的分析你的情況很重要。
說完,她從躺椅後面拉過來一張竹製圈椅坐在了夏時旁邊,並回頭望了一眼蔚蘭。
蔚蘭在木門邊的電子屏幕上操作了幾下,木門兩側有厚厚的絨面簾子自動將玻璃牆遮蔽起來,窗前一道薄薄的紗簾也自動拉起,減弱了落地窗口照射進來的陽光,之後謙和的向華僑醫生說道,
姚姚姐,我先回辦公室了,一會讓小青送過來兩杯咖啡。
華僑醫生只是稍稍點點頭,便坐正了身體,看著筆記本屏幕。
這讓夏時感到了無形的壓力,對華僑醫生生出許多敬畏,一時不知道該說點什麽才好,隻得認真讀起電腦裡的題目,很快就被答題吸引,這裡不僅有如“1+1=?”這樣簡單莫名的題目,還有接近美國FBI選拔人員的案件分析及場景還原題目,更有關於性取向的答題,一時直接,一時燒腦,一時又涉及隱私。
答了快一半的時候,夏時晃了晃頸部稍作休息,在拿起咖啡杯子的時候,無意中在屏幕的反映裡看到華僑醫生望著自己的眼睛,眼神清亮,像極了年輕的女孩子,雖然看起來依然嚴肅,但夏時竟莫名其妙的在其中感受到關切與溫暖。
也許是察覺了夏時在屏幕裡看著自己,華僑醫生很快恢復了冷漠。
夏時在這一瞬間甚至感覺到恍惚,華僑醫生避塵帽邊緣露出的鬢發也是花白的,眼角的皺紋細密且深刻,絕對是衰老的樣子,可她的眼神盡管恢復了毫無表情的平靜,但是那其中無法遮飾的瞳孔的清亮,卻是衰老後無法擁有的青春活力。
年輕的眼神之外,像是戴了一副衰老的面具。
夏時疑惑不已,心中卻無法猜透原委,隻得半掩飾的喝了咖啡,又繼續認真答題。
直到午時過後,夏時才答完了整幅題目,按了“提交”鍵,轉身詢問的看向華僑醫生,華僑醫生只是客氣的點了下頭,合起筆記本拿起,站起來簡單的說句“你可以先在這休息一會,小青會安排你去吃午餐,我和蔚蘭分析了軟件的匹配結果後,會來這裡找你的”,然後就離開了。
夏時站起伸了個懶腰,一邊舒緩著腰身,一邊走到落地窗邊,伸手撩開一截紗簾,寬闊的黃浦江橫亙於不遠處城市的邊緣,街區在林立的大廈間忽隱忽現,車流斷續、行人少見,在燦爛的陽光之下,看起來像是無聲的電影。
只是少時,接待員小青敲門進來,操作木門邊的電子屏幕收起玻璃牆的絨簾和落地窗的紗簾,房間裡又恢復了明亮,綠植環繞之中,讓人感覺心情舒暢。
在小青的引領下,夏時去了八層的會所休息娛樂區,在自助餐廳吃了很是豐盛的午餐,之後,又回到測試間。
小青又送來咖啡後,就離開了。
夏時一個人無聊,躺在躺椅裡胡思亂想了一陣,漸漸睡著了。
再次醒來時,天光漸暗已近暮色,華僑醫生正坐在辦公桌前看著一本厚厚的書籍,桌面上卻沒見那個測試用的筆記本。
察覺到夏時醒了,華僑醫生放下書本,面向夏時正了正身體,平靜的說道,
夏時,你的測試結果很正常,不存在心理障礙的症狀,蔚蘭給你聯系了華僑醫院,晚些的時候會帶你去做個頭部核磁檢查,我會把你的電子影像結果發去美國,因為時差的原因,明早會收到傳回來的影像數據,到時候再做進一步的分析吧。
說完,拿起書籍就要離開,卻被夏時喊住了,
大夫,呃。。。。。。您可以告訴我您的名字嗎?還不知道怎麽稱呼您?
華僑醫生平靜的看著夏時,淡淡的說,
你可以喊我姚醫生。
啊,好的,姚醫生,我想知道為什麽要把核磁檢查的電子影像傳去美國呢?咱們國內不是都可以成像打印嗎?難道我的情況非常特殊嗎?
你的思維還是很敏感,
姚醫生難得的眼角輕揚,笑了一下,隨即又恢復了冷漠,並重新坐好,將書籍放在了桌面上,語氣平靜的說道,
也好,我向你詳細的解釋下吧,這樣也有利於你能更好的配合我的診斷。在心理范疇內,你都是正常的,下一步我們就是要檢查下你腦部的生理情況,畢竟大腦是我們記憶的采集和生成並存貯的核心部位。之所以要把電子影像數據傳去美國,是因為我國現有的核磁檢測都是生成黑白分辨色的影像,由黑到白,其實是有過渡色差的,比如說淺黑、灰色、淺灰,等等,只是這個差異現有國內儀器設備是無法標注的,只有美國加州大學的洛杉磯分校建設的心理研究實驗室可以對色差進行分辨標注,而我們器官組織的活躍程度就隱藏在細微的色差之中,所以,我們需要這所研究室的幫助。
說到這,姚醫生注意到夏時略顯遲疑的神色,想了一下,又繼續說道,
我曾經在這所大學的研究室參與過一些研究項目,是我的私人關系,你是伊卓的同學,費用等問題你不用考慮,我也是很難得遇到你這樣的病例,我只希望你能安心的配合我的診斷和後續的治療就好。
夏時離開躺椅,剛要說些感謝的話,姚醫生卻站了起來,收好書籍,淡淡的說道,你繼續休息吧,看起來你挺疲倦的,我後續的治療需要你養好精神和體力的。
說完,便轉身離開了。
夏時無奈的望著她的背影,思維卻跳脫了,隻覺得她的背影看起來並不衰老。
接下來的時間,夏時再未見到姚醫生,直到蔚蘭帶著他去華僑醫院做了檢查回來,安排在八層的客人間休息,也是如此。
夏時唯有等待,等待地球另一邊美國的幫助,只是遇到姚醫生後,漫長的夜色中,不再感到忐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