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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戰騎士勞倫斯的贖罪之旅》二百四十 開拓者與修正者
  氣候變壞,農業停滯不前,長期的戰爭摧殘著世界。教皇的權威如日中天,無人能及,此間雖無外敵入侵之憂,卻有饑荒和瘟疫的烏雲困擾著整片大陸。

  神權統治末期持續不斷的經濟、社會危機標志著古典生產方式已經發展到後期陷入困境並達到極限。至黃金時代早期,各國的經濟、社會以及政治都發生了顯著改變,現代世界的面貌初見端倪。

  ——選帝侯塔爾霍夫《絕對勝利意志:第三版》

  馬修躲在一旁低著頭。

  獸人突然嘩變是無可辯駁的事實,他深知自己此時再辯解為時已晚。大聰明和多數獸人都隸屬於第三團,但顯然身為軍團長的馬修完全沒料到他們的背叛。

  勞倫斯神遊天外,而唐納德則在驚怒中緘默不語。和往常一樣他們下令進軍並藏身於人群中,但所有人都知道茶花領出了什麽事,那裡不再是他們的避風港灣了。

  象征災禍臨頭的鍾聲響徹雲霄,不曾停歇。茶花領的民眾如無頭蒼蠅般亂竄,有的人正從火中搶救財物,有的人忙著救治傷員,更多人則跪倒在路旁,他們臉上沾滿了灰燼,亂糟糟地喊出淒厲哀求引來了士兵們的陣陣低語。

  “俺也不道…怎回事啊。”灰頭土臉的大聰明被憤怒的人們五花大綁,拴在了一棵大樹上拷問。“那幫小子突然就發瘋了,俺攔不住啊。”

  “好了,從現在開始,審訊工作由我們接手了。”馬修揮揮手,示意手下遣散憤怒的民眾。他板著臉,浸滿鮮血的披風在嗆鼻的熱風中嗖嗖作響,就像一面旗幟,似乎表現著他矛盾的內心。

  “頭兒,俺真沒…”

  “從一開始我就不應該信任你。”

  “未必如此,馬修。”勞倫斯面無表情地走上前來,他站得筆直,一手托著一隻水晶高腳杯,表現出漫不經心的樣子——馬修懷疑他是故意要以這種姿態給第三團降罪。作了好幾年的軍團長,馬修始終對權威有著一種天然的抵觸,當然,前提是他自己的權威沒有受到挑戰。

  “我聽說這個大塊頭並未參與叛亂,相反,一些人證明他為了守住城門而對成為叛黨的同胞兵刃相向。”勞倫斯揮揮手,示意他們給大聰明松綁。“坐下,喝點東西。這是一位勇士應得的榮譽。”

  “他配嗎?”馬修不安地問。他咬咬牙,大步低頭走到勞倫斯面前。“茶花領應該是安全的,但現在,因為我的失職,導致了一場災難的發生。大人,或許我們所見的每一個獸人,都是極度危險且狡猾的潛在叛亂分子。”

  “你太誇張了。”

  “不,別再演戲了,大人。”馬修咬著嘴唇,雙腿在某種重壓下不住顫抖。“是我向約克閣下提議,讓獸人們來防守領地的。現在,身為軍團長的我理應接受懲罰。”

  “我不喜歡演戲。”勞倫斯深吸一口氣,在馬修身旁踱步。“再偉大的人也無法完全控制每一件事,馬修。我不會因此懲罰你,或是第三團的任何人。是我安排你們前往堡壘作戰,而你們也竭盡全力,服從了我的命令。這就夠了,感謝你們的付出,我會謹記你們的忠誠。”

  “老大?”就連呆頭呆腦的大聰明也察覺到勞倫斯似乎不對勁。

  “你曾發過誓,忠於領主,保衛這片土地,以及生活在這裡的人民。永不退縮,永不放棄,對吧?”勞倫斯並未解釋什麽,他抿了一口酒,把酒杯遞給了手足無措的馬修,“接下來,將由約克·唐納德閣下擔任茶花領的領主,

而我將以下任西境之主的身份,向敵人投降。到時,請履行你們的承諾。”  “我不明白,大人。”馬修被震懵了,“您要投降?不,我是說,您怎能?我當然能理解,妻女身處險境,您肯定萬分焦急,但…我是說,那個,即使您投降…”

  這可不是簡簡單單放下武器就能解決的問題,就連沒有任何政治頭腦的馬修也能想到。投降了又能怎樣?退一萬步講,哪怕勞倫斯真能代表猩紅大公,代表整個西境向教會投降,但那麽多鮮血凝成的仇恨怎可能被如此輕描淡寫地化解?注定會有無數人抱著各種各樣的理由繼續抵抗,注定會有一場又一場因信仰與利益而生的血腥衝突,注定會有無數人在仇恨與恐懼中死去,這和勞倫斯是否投降沒有半點關系。也許他能坐在猩紅大公的位子上,也能讓人們認可他的身份,但他無法號令每一個人,更無法叫停一場必須繼續進行的戰爭。

  “對此我有我的理由。”勞倫斯這麽說道。

  馬修隻好住嘴。有什麽理由呢?唯一的理由就是他隱瞞了什麽,不願與他人分享。勞倫斯就是勞倫斯,某些方面無與倫比,另一些方面則令人沮喪,不過現在他已經不必為自己的名聲擔憂了。口袋正在扎緊,成千上萬的敵人壓向自由之城,而西境的其他城市也沒好到哪去。征服從來都不會是個乾淨利落的過程——大片領土被重重包圍並堅決抵抗著——然而其形勢已然明晰。

  所以他不想再拖延了,發出命令要求所有軍隊服從唐納德的指揮。當然,勞倫斯事先通知了唐納德,但後者幾乎沒搭理他的好意。茶花領曾是一座小型城市,現在隻余名義上的一半,其軍隊則不到巔峰時期的四成。這已經是在領地青壯年都拿起武器,任何四肢健全的平民都被征召為勞力的前提下了。討逆聖戰持續了很久,而且愈發惡劣,大多數情況下是猩紅大公在正面戰場與敵軍主力纏鬥,傳奇英雄憑借他無與倫比的領導力和無可挑剔的戰術決策一次次將佔據絕對優勢的聯軍擊潰。

  不過,只要施加的壓力足夠強,再堅固的防線也會出現疏漏,而在艾瑟爾淪陷後,裂痕就再也無法修複了。盡管沒人願意承認,但西境的土地正在被一點點蠶食。伴隨著一場又一場的勝利和偶爾出現的失敗,上百人的性命和一車嶄新軍械的損失不再顯得微不足道。現在聯軍可以深入西境腹地,穿過防線漏洞,圍攻城市,殲滅孤立無援的軍團。再過一陣子,等自由之城也被困死時,無法接收猩紅大公直接命令的各軍隊將再也無法組成相互關聯的防線,最多在千瘡百孔的城市附近構築一道並不牢固的屏障。每過一天,剩余軍團被完全消滅的可能性就又增加一點。

  勞倫斯將猩紅女王拿在手裡的那一刻才意識到,他幾乎在盼著那一刻。他知道那一刻遲早會來,即使妻女沒被擄走,要逆轉現狀肯定也已太遲。一切都將湧向他手中的傳奇武器,整場偉大戲劇的轉折點,就像一直以來命中注定的那般。命運就是如此,劍就在他手上,西境的其他事情似乎都不再重要了。

  然後他走到房間門口,突然警覺起來。

  走廊延伸至前方,空無一物,只有剝落的牆皮,仿佛骨頭上布滿灰塵的骨刺。他還有很長的路要走,遠比他這些年最漫長的旅途還要遠。

  “你真要一走了之,把爛攤子都甩給我?”唐納德的聲音從轉角處傳來,刻意壓低的嗓音帶著一種事不關己的冷漠。“要是早知道你腦子不好使,我就該乖乖回家繼承爵位。”

  勞倫斯自嘲地笑了笑,放松下來。“那你為什麽不走?”

  “如果你現在能冷靜下來,好好想一想——”

  “我已經給了你我的理由。”

  “你沒說實話——至少這件事是確定的。”

  唐納德不是傻瓜。他從來不是。所以勞倫斯決定說實話。

  “那時候說話不方便。”

  “現在呢?這裡只有我和你。”唐納德終於現身,他耐心地說:“你答應過我,會尊重我,信任我。現在告訴我真相,如果你再試圖用什麽借口搪塞我——”

  “假如我想做什麽,而且需要人幫忙,我會第一個找到你。”勞倫斯帶著前所未有的誠懇說,“一直以來都是這樣,你很清楚,不是嗎?”

  “我記性不好。”唐納德草草鞠了一躬,動作簡短而輕蔑。“但這種時候好像不多,領主大人。”

  為了不讓對方感到冒犯,勞倫斯左顧右盼一番,把頭盔摘了下來,將其鎖在腰帶上,然後坐在了地上。唐納德臉上掠過一絲驚訝,但很快就平靜下來。

  “正如你所說,我確實另有打算。”

  “繼續。”唐納德滿臉懷疑之色。

  “我的確要投降,但這並不意味著放下武器以後我什麽都不做。”勞倫斯直視著唐納德,暗示這並不是為了安撫他才編造的托詞。“我走後,你盡快去面見猩紅大公,告訴他我打算投降,口令是‘洛基’,接著你會得到一次選擇的機會。”

  唐納德哼出一聲刺耳的笑聲,“選擇?真是太棒了。然後呢?接下來怎麽做?你會直面那些怪物和瘋子,而我將接手你留下的爛攤子。如果真有得選,我選擇在所有人都筋疲力盡的時候戰死沙場,這樣好歹能留個英雄的美名,對吧?”

  “不是那種選擇。”勞倫斯又笑了笑,“如果非要描述的話,那就是我能給予你的最佳獎賞,一種我從未有過的奢侈。”

  “說具體點。”

  “抱歉,有太多人盯著我的一舉一動了。此事必須保密,這關乎到我究竟有沒有機會活下去。我最多只能告訴你,這是我很久以前與公爵制定的計劃,也是最後一次反敗為勝的機會。”

  唐納德想了想,當他們在艾瑟爾共同戰鬥時,他就聽勞倫斯討論過這件事。自與教會開戰以來,考慮到他們所遭受的一切,感覺戰敗就是他們的宿命了。但現在…不,他似乎不再那麽確定了。他的渴望,他的神經不知為何似乎變得遲鈍,取而代之是一種自欺欺人的麻木感。

  “好吧,這樣的解釋,我很滿意,”他最終吸入一口長氣,“除此之外我能說什麽呢?我已經聽說過,教會用了某種手段迫使獸人轉化成如今的狀態,和他們在極北作戰時的手法如出一轍。在你看來我就像個胡攪蠻纏的無知孩童,對吧?我至今不了解那幫神棍到底還有什麽匪夷所思的底牌,所以你會欺騙我,欺騙我們所有人,瞞天過海,就為了我們可以鼓起勇氣為你賣命,是這樣嗎?”

  “那只是你的猜測,可能或多或少有點不切實際。兄弟,我從沒想——”

  “那你可以走了,大人,去投降吧。現在我要處理領主的事務了。”

  唐納德依然不理解。勞倫斯隻好按著他的肩膀,讓周圍的一切停止了移動,仿佛時間被凍結了:“僅此一次,兄弟。見我所見。”

  有那麽一秒鍾,唐納德感到勞倫斯的靈魂劇烈顫抖著,驚鴻一瞥間他看到了另一個世界,一個無限死寂的世界,由惡意與痛苦鑄就,不斷旋轉變形。他明白了自己的存在微不足道,一名神選者,一個薄弱環節的推動者,一個隸屬於未知世界神明的奴隸,而現在注定因其失敗而要受到懲罰。他體驗了一絲勞倫斯對這種前景的恐懼——這比一個凡人所能經歷的任何厄運都要痛苦得多。

  “就是這樣,所以我必須改寫未來。”勞倫斯冷冷地說,把手抽了回來。

  那之後唐納德花了好一陣才恢復過來。並非是因為腦力消耗——那簡直微不足道。直面那些幻象的感覺令他難以忍受,那原始真相如幽靈般鑽進他展開的喉嚨,不斷擴張到全身並重新塑形。他能感覺到那種邪惡在汙染他的靈魂,勾起原本不該存在的無盡困惑。

  如果唐納德有能力來質疑勞倫斯的決策,他可能會花更多時間來琢磨為何他還沒瘋掉。這樣看來,勞倫斯似乎計劃了許多事,只是為了盡可能保護他的親友。它們都是他反覆論證得出的答案,有些卑鄙無恥,有些則精妙絕倫,有些尚未揭曉,有些則已然落空,但無一不直截了當。

  一個反常的舉動可能會爆料出令人不安的殘忍真相——勞倫斯知道自己可能會獻出生命,所以才不再隱瞞什麽。假如他被賦予更強大的力量,他可能會發現自己早已被野心催化的幻象所淹沒。即便如此,他最初的願望還是保護他們。那個意識在腦海中不斷重複,嘮嘮叨叨地提醒著他們曾為他做過什麽,他曾努力建造過什麽,以及他似乎注定要犧牲些什麽。

  “鑒於目前的狀況,我不能再耽擱太久。你懂的,人們也需要…更專業的領導。”

  唐納德想了想,終於點點頭。對於政務工作他輕車熟路,很少有人能如此巧妙地調和各種矛盾,並號令每個人都待在自己應在的位置上恪盡職守,這往往需要長期的訓練和一些天賦。如果他離開了茶花領,哪怕只是很短一段時間,那刻意組織的犯罪行為和悲觀主義者的存在仍會把領地推進混沌的深淵。

  最開始,他甚至不確定勞倫斯的肯定只是吹噓,一種貴族式的體面評價。但現在他已經相信了,即便是在這個充滿謊言與失望的蠻荒之地,他大展宏圖的可能性依舊存在,如果證明自己的價值就是他的夢想,他可能確實完成了自己聲稱想做的事。

  “行吧,這可是你說的。”唐納德自然沒法真的去責怪他,“這可真了不起,我甚至都不知道你怎麽挺過來的。好吧…我會努力的。怎麽,喝一杯再走吧?”

  勞倫斯發出了一陣粗魯的笑聲:“就等你說這句話了。”他把早就準備好的半瓶酒遞了過來,唐納德也不客氣,咕咚一聲灌了一大口。酒一下肚,火辣辣的刺痛就翻湧上來,讓唐納德這個酒桌老炮也忍不住發出了一聲悶哼。勞倫斯見狀發出了滿意的笑聲,奪過瓶子把剩下的酒一飲而盡。

  “看來還是我的酒量更勝一籌。對了,等一切都結束,記得替我向老師道個歉。”勞倫斯拍了拍唐納德的肩膀,將空酒瓶扔在地上,動身離開。聽聞他要投降的不安人群聚集在屋外,如一群蒼蠅般圍繞著他嗡嗡作響。他不再理會那些帶著不同意味的請求和詢問,只是戴上頭盔,慢慢向敞開的大門走。猩紅女王閃爍著不詳的邪光,散發出令人不安的惡意,那一長串嗡嗡作響的人群也被驅散了。

  “雖然我們的力量已不如當初,已遠非昔日移天動地的雄姿,但我們仍是我們,英雄的心,盡管被時間消磨,被命運削弱,我們的意志堅強如故,堅持著,奮鬥、探索、尋求,而不屈服。”

  馬修幾乎沒有注意到自己已經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此刻他正全神貫注地演唱和彈奏著那首難度極高的《帝國悲歌》終章。他朝勞倫斯點了點頭,很滿意自己的發揮。

  在猩紅平原上,風通過奇怪的角度吟唱。沒有出征儀式的號角,也沒有歡呼的人群。勞倫斯望著微風中流動的陰沉雲層,在一片寂靜中離開了茶花領。就像某種古老的儀式,他想。在神話時代之前的上古時期人類在廣袤的大地上追蹤野山羊和鹿的時候,一些勇士放下長矛,離開人群去追尋群山的啟迪,違背常理地步入黑暗,探索未知。那些人早已被忘記了名字,但他們終究成了傳說。他們的勇氣成為萬世之光,是人類至高無上的閃耀光輝,是諸神庇佑的可見形式。

  風仍在喃喃自語。

  即使是現在,希望之火熄滅,無數士兵被屠殺了,傾注所有心血的領地被破壞了,被玷汙了,妻女也落入敵手,它仍在喃喃自語,沒有受到任何影響。

  勞倫斯只是盯著遠方的烏雲向前走,他眼中只有那片雲。他離開了虛假的安全之地,轉而向深淵進發。奧菲莉亞必須死,但即使殺了她,他也大概率活不了。

  沒有選擇的余地。西境的軀體已經病入膏肓,它麻木的、疲憊的器官對信仰之毒的蔓延毫無抵抗力,因此,必須提前執行那個方案了。這是我最後的贖罪機會,就像黎明時分的回光返照一樣,無論如何,這場漫長的戰爭都會因此出現一個結果。也許我該好好和每個人告別的,因為我的確虧欠了他們太多。這場不算浪漫的旅行,無論好壞,都已經快結束了,聯軍終將佔據上風,茶花領在唐納德的領導下可能會變得更好,然後在教會的統治下腐爛。

  到最後,還是沒能過上隨心所欲的生活。在他們的矛盾之間,貴族與平民之間,偉大的冠軍與畏縮的新兵之間,長久的聖戰顯得既可憐又毫無意義,仿佛那只是一場遲鈍的騎士比武或競技場上的鬥獸運動。勞倫斯和他的部下曾經認為自己是勝利者,或者認為自己是優勢的一方,現在這些想法都變成了荒謬又廉價的空洞笑話。

  過了很久,勞倫斯終於遇到了一隊聖佑軍。那些人以一種與以往截然不同的狀態與方式露面,就好像他們暫時從野獸變成了人。篝火邊坐著十幾個正在吃飯的傷員,他們有說有笑地聊著家鄉的故事,而本該在勞倫斯靠近前提供預警的哨兵正趴在一袋麵粉上打瞌睡。以這些人的營地為分界線,向前是跌宕起伏的壯麗群山,綿延四方的蔥鬱森林,還有廣闊無垠的透徹蒼穹和遠方標志著失落文明的某座荒廢高塔;往後則是一處尚未被完全清理的戰場,緩坡下是一個黑色的坑,填滿了腐爛的肉和令人作嘔的膿,蒼蠅和臭味像一股巨浪,遮天蔽日,衝過倒塌的拒馬和燃燒的村落,淹沒了一切。

  不難想象這裡曾經發生的事。成群的士兵穿著臃腫的盔甲,被長官許諾的金幣所驅使,以野獸般的果決衝向異端的村落。他們爬上土牆,在每個巷口每個角落屠戮和砍殺。曾經抵抗過最凶猛攻勢的守軍在瞬間被砍倒,女人的衣服被撕裂,孩童從死亡的瞬間就開始堆積並腐爛。到處都是蒼蠅和老鼠,到處都是,如同無孔不入的煙霧和血水一樣從死者保持尖叫口型的嘴裡躥出,從乾癟的眼眶和腫脹的傷口中躥出。震耳欲聾的蟲鳴和吱吱聲讓天地為之失色,失去血色的皮膚和失去活性的肉塊是白色的,除此之外,被焚燒的東西和殘留的血跡幾乎都是黑色的。很難想象那些聖佑軍經歷了什麽,竟能在此地不遠處扎營休憩,面不改色地吃著難以下咽的粗糙食物。

  勞倫斯應該感到憤怒的,但他沒有。

  聖佑軍的士兵們似乎只是穿著紙盔甲拿木劍玩耍的孩童,正被勞倫斯這個真正的強盜嚇了一跳。有些恐懼,但也僅僅是有些恐懼罷了。人們很快便拿起武器,色厲內荏地發出警告,並拖著灌了鉛的腿腳圍上來,有些新兵為了壯膽還在笨拙地比劃著武器。在他們看來,一個裝備精良,面無表情,身上還帶著濃重硝煙味道的步行騎士,想殺光他們簡直易如反掌,就像一隻饑餓的狼衝進雞窩。

  但他沒有動。他的勇氣、決心似乎已經消失了。不知怎麽,他那顆無論如何都能戰勝敵人的心,似乎如同陽光下的冰一樣融化了。不,這不是說教會聯軍會勝利,而是他將失敗。

  我會死去。

  勞倫斯心裡明白這一點,就像他曾經做過的任何承諾一樣肯定。不是因為數不清的敵人,也不是因為奧菲莉亞的憤怒,他是最後的銀翼騎士,這些事情他都可以承受。他告訴自己,那只是一種預感,是使用靈魂法術的後遺症。那是骨子裡的一種疼痛,一種無力的絕望,一種徒勞,那病毒一樣的東西感染了他,使他失去了決心,耗盡了他的體力,同時折磨著他。嗡嗡作響的蟲鳴就像一首下流的小曲,不斷告訴他這是他的錯,全是他的錯,失敗全是因為他,是他把眾人帶到了這一步。多年來,多少士兵追隨他,從一場戰爭到另一場戰爭,即使面對敵人的天羅地網和未知怪物的恐怖,他們也毫不猶豫地追隨他,盡管他們知道幸存的希望很渺茫,因為他們相信他,相信他們的領主會帶領他們在戰鬥中取得一些有意義的勝利,讓他們的子孫後代活得更好。

  但事實並非如此。因為一次錯誤,他們似乎像傻瓜一樣,來到地獄的門前消磨精力。他們將一無所獲,只會被一個自以為是的領導人所消遣。這是勞倫斯的愚蠢之舉,這是他的失敗。他們忠誠地跟隨他,因為他是猩紅大公的繼承人,但他的承諾是一個空洞的幻象。他太過自負。他沒有帶領他們走向榮耀,只是在他們的敵人手中走向恥辱和毫無意義的毀滅。他辜負了他們的信任,他們的信念消失了,他們辜負了他,精神崩潰,毫無生氣的帶著痛苦戰鬥,只是為了延長那悲慘的結局。

  所以,終結它吧。

  勞倫斯試著拔劍,但猩紅女王紋絲不動。

  他失望地歎了口氣,隨後釋然地笑了。

  “我是亞當·勞倫斯,茶花領領主,猩紅大公的繼承人。”他盡量緩慢、平靜地說:“我將放下武器投降。你們的指揮官是誰?帶他來見我。”

  他們很吃驚。 奧菲莉亞的命令已經生效很長時間了,勞倫斯是第一個被全軍所知只能生擒不得殺死的特例。對於一群入伍不久的鄉巴佬來說,俘虜勞倫斯意味著加官晉爵,但也意味著他們得先活著把他帶到奧菲莉亞面前。

  “大人,我是他們的長官。”過了片刻,一個頭上纏著繃帶的中年男人站了出來。勞倫斯在這鳥不拉屎的地方毫不猶豫、毫不拘泥地現身,並準備投降,這讓他們感受到了此生所面臨的最大危機。

  同僚的暗箭,敵人的截殺…實在是太危險了,況且他為什麽投降?他有什麽理由投降?這會不會是個陷阱?

  “我要投降,以下任西境之主的身份。但我要求貴族的待遇——豐盛飲食,自由活動,且攜帶佩劍防身。”

  “我理解,”那軍官面露難色,“但是,我不能接受。我是說,您身份尊貴,像我這種下級軍官無法保證…”

  “把你們俘虜我的消息傳出去,然後我會作證,是你們抓到了我。不是你的長官,不是哪位不招人待見的貴族,更不是你耀武揚威的同僚。”跟唐納德相處久了,勞倫斯也學到了一些談判技巧,雖然只是皮毛,但用來應付幾個鄉巴佬,倒也綽綽有余了。

  “我們會盡力爭取。”另一個士兵大喊:“如果您真的可以作證,那我們接受您的投降,並且會按您的要求去做。我這就去把消息傳出去,請您稍等片刻。”

  其他人也應聲附和。

  勞倫斯點點頭,他笑了。命運正在呼喚他。

  “帶我去你們的營地休息吧。”他對他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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