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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戰騎士勞倫斯的贖罪之旅》二百三十九 利維坦
  唐納德高聲下令。他附近的士兵們原本手足無措,突然被長官的銳利嗓音驚醒過來,匆忙彎弓搭箭。第一波箭矢即刻朝著那蠕動的惡魔呼嘯而去,勞倫斯立刻退後躲避。因為目標太過龐大的緣故,士兵們只要自由射擊,將一支支破甲鐵箭送入空中即可命中目標。箭雨非常密集,仿佛要把那團惡物釘在城牆上,但在凡人眼裡足以毀天滅地的連綿打擊卻只是激怒了惡魔。它身下的肉塊加快了蠕動的頻率,人們能聽到堅固的磚石在它每一個微小動作下呻吟著開裂粉碎。它霸佔了堡壘上層的牆垛,隨即張開身體,將正準備向它射擊的重型武器吞沒。半空中幾乎填滿了箭矢,但它毫不在乎。

  吞掉重型武器後,惡魔在漫天箭雨中停滯了一秒,而後將爛泥般的身體伸展到城牆下。一些破甲性能卓越的箭矢雖然射穿了它的肉簾,卻仿佛只是在龐大的風帆上戳了幾個小窟窿。眼看攻擊不起作用,守軍在驚懼中仰面退避,如同被狂風吹倒的麥稈。

  隨後惡魔身體的一部分轟然落入人群,劇烈的衝擊將附近的士兵震入半空。肉毯合攏,在最後一刻匆忙被抬起的盾牌瞬間支離破碎。劍刃四分五裂,長弓崩解,長矛被折斷,慘叫聲戛然而止。

  勞倫斯驚駭無比,他高聲下令士兵們退後。惡魔挑釁似的緩慢向前,順便將至少三個人碾在身下。勞倫斯擺出鬥士的姿態,他轉動結實的身軀,將全身的力量都傳遞到雙肩上,匯入手中魔力光芒暴漲的闊劍中。那道奪命鋒刃毫無遲滯地穿過了三層肉簾。血噴入空中,又摻著惡魔吐出的骨渣一同灑落,在昏暗光線下顯得顏色漆黑。人們都在叫好,其中有塞連人的聲音,有蘭斯人的聲音,顯然他們都被嚇壞了。

  吃痛的惡魔高聲呼號,它避開勞倫斯,一頭扎進人群,將盾牌和骨骼撞得粉碎。一些重拾勇氣的士兵挺身上前圍攻,卻毫無意義。看似柔軟的肉塊仿佛是刀槍不入,仿佛是鋼鐵鑄就。劍刃在它身上碎裂彈開,矛柄則輕易折斷。幾十支破甲箭還埋在惡魔的身體裡,但它似乎毫不在意,更不用說遭受什麽妨礙。

  它再次發出怒吼,那萬千畸形孔洞擠壓出的血腥蒸汽如無數嬰孩般的哭喊匯在一起,組成了不可名狀的低聲咆哮。飽含惡意的宣告聲四下回蕩,它穿透了地行龍騎士的隆隆腳步,穿透了由鋼鐵碰撞與傷者慘叫交織而成的轟鳴。它如最為纖薄的奪命剃刀般銳利,勞倫斯隻感覺五髒六腑裡一陣顫抖,那是源自本能的恐懼,就像面對憤怒巨獸的蟲豸,僅僅是聽到那難以名狀的聲音就能撼動心臟,那種感覺比寒冷更冷冽,比恐懼更可怖。

  他只能目睹著一場屠殺在面前展開,就連眨一下眼,動彈一下手指都做不到。

  巨大的惡魔埋頭拱進人群,它憑一己之力將眾人逼下城牆。勇士們蜂擁而來,群起攻之,如同合力圍獵巨龍的狼犬,試圖用數量將惡魔壓倒,試圖阻礙它的肉塊與觸手再生,試圖將它團團圍住大卸八塊。他們害怕惡魔,然而他們更害怕惡魔會吃掉他們。

  但他們的努力毫無作用,強壯的歷戰老兵仿佛只是稻草填充的布料玩偶,只是輕若無物的空蕩軀殼。那惡魔大肆屠戮,殺人無數。它震動肉瘤將人們推開,每一記觸手的重擊都把受害者送入半空。那些勇敢的士兵離地而起,伴隨著漫天骨屑旋轉舞動,頭盔四下散落,盔甲支離破碎。他們橫飛到城下的拒馬或空地上,翻滾一陣後便不再動彈。

他們被分裂的觸手抓住,輕松撕成兩截,應聲崩解的鏈甲揮灑出無數碎裂鐵環,仿佛有人將大把金幣拋擲在地獄的門前,叮當作響。一具具還算完整的軀體被觸手拽著從多層肉簾中穿過,僅僅數秒就變成了冒著腐蝕青煙的骨架,如同被優雅送進嘴裡的魚蝦,在片刻後隻余殘破的骨架。  城牆上屍首橫陳,其中大多數屍體都在惡魔的摧殘下失卻人形,少有一些如沉睡般安詳。此時他們要麽癱軟在地,要麽已經被撕成碎片。閃耀而濃厚的鮮血在覆滿屍首的堡壘石塊間奔湧回旋,漸漸冷卻成鏽紅與深紫色的粘稠血泊。

  惡魔在低聲發笑,勞倫斯聽得很清楚。肉瘤和觸手嘶鳴不已,仿佛正因不斷飆升的殺戮數目而暗自得意。它無堅不摧,它強大得超乎想象,而且要麽是它的身體比烏鴉的羽毛還輕,要麽是它比傳說中的泰坦還要強壯,接連不斷的高強度殺戮沒有讓它的動作遲緩分毫。惡魔所過之處勢如破竹,無論是厚重鋼鐵還是堅固磚石都被肉簾壓成齏粉。無論是層層矛林還是刀斧劍戟都無法傷它分毫。惡魔僅僅是動一動觸手和息肉,就將梅菲斯托精心打造的附魔武器盡數摧毀,那些值得普通人世代傳承的精良甲胄,就像血肉和骨骼一樣脆弱,被一口咬穿,化為廢鐵。

  它輕而易舉地收割性命,可怖的暴行讓士兵們瀕臨崩潰。浸透鮮血的堡壘上留下了如此之多的殘肢斷臂,這讓守軍的士氣像春日殘雪般化為烏有了。死亡的陰雲此刻籠罩在所有人的頭頂,伴隨厲聲尖嘯將整片戰場納入囊中。刺骨的森寒像是被打磨過的刀子一樣凌遲著凡人的神經,失去理智的哭喊與尖叫如同箭矢般在空中亂竄,那令人發瘋的不祥之物席卷堡壘,將一切血跡都徹底抹消,死者的殘軀則被咀嚼得面目全非,千瘡百孔,仿佛是在巨魔的胃袋裡浸泡了數周之久。

  所有人都已被嚇破了膽,唐納德卻毫無退意,他熱血沸騰。他就是為了成為騎士小說中的主角,因此才背井離鄉,意在證明自己並非父親口中的酒囊飯袋。如今邪惡的黑暗造物已經重現人世,他便更要在其他人抱頭鼠竄時堅定地屹立於前線。當勞倫斯還呆愣在原地動彈不得時,他手忙腳亂地爬上了一處地勢較高的平台,朝最後一批打算逃走的士兵大聲呼喊。那些戰士離屠場較遠,因而尚有一絲理性,能聽從唐納德的指揮。一番準備後,他們兵分兩路,其中一些手腳麻利的家夥去操縱重型武器,而更多人則張弓搭箭,唐納德讓他們在箭矢上塗了鯨油和瀝青。

  經過初步改良的箭矢比通常的破甲箭更為短粗,簡單的鐵質箭頭後纏著一塊浸滿燃料的粗布。那些布料在接觸火焰之後立刻熊熊燃燒,大批火箭呼嘯著鑽進血霧彌漫的天空。一些距離惡魔較近的士兵鼓足勇氣,奮力向惡魔拋出灌滿鯨油等燃料的瓶子。隨著瓶子在惡魔身上摔得粉碎,其中所盛的燃料便應聲飛濺,火箭頓時將四下擴散的滑膩油脂點燃。在一聲如同狂風撕扯帆布的爆響中,大團明亮火舌一躍而起,近乎難以直視的奪目焰光閃耀著蒼白色澤,那惡魔以及它附近的城牆在眨眼之間便陷入火海。惡魔發出一聲慘叫,拚命撲騰著身體,所帶起的狂風助紂為虐,將一股股火苗從身上撕扯出來,恰似萬千流星背後拖拽的炙熱尾跡。不幸被火苗擊中的士兵們發出慘叫,他們瘋狂舞動著沾滿火苗的手臂,拍打著被點燃的頭髮和皮肉。然而包裹著鯨油和瀝青的烈火甩不開也逃不過,受害者只能步履蹣跚地盲目奔逃,大張著嘴吸入滿口煙塵,最後頹然倒下,被燒死或被活活嗆死。

  惡魔從火海中驟然躥出,它全身上下都被烤得焦黑,部分身軀看起來已經變成了炭塊。它新生的腫瘤與殘破觸手上躍動著漸熄的橙色火苗,那張覆滿煙塵的外皮開始脫落,但在那焦黑皮膚下熠熠閃亮的不僅是它的息肉,還有一口利齒——腸道般柔軟的黏膜下是如七鰓鰻般恐怖的一枚枚彎曲獠牙。它的身體顫抖了一下,好像打了個嗝,讓胃囊裡的某種危險物體翻湧上來,它將口器指向了正在發射火箭的高台。

  那口器噴出了一道如滾油般炙熱的酸液,唐納德驚愕地抽搐了一下,被飛身撲來的卡琳一把拽下高台。大團酸液落在高台上,將幾個顫抖著的士兵瞬間化為一灘慘叫的膿水,整座平台也迅速被腐蝕殆盡,磚石徹底解離成灰漿與砂土。承重牆轟然倒下,重型武器不知所蹤。其他幾座高台也迅速步其後塵,惡魔用那長滿副眼的口器瞄準每一座高台,將那些無處可躲的笨重城防武器依次摧毀。它噴吐的酸液已經融化了緊鄰高台的城牆,營造出一片隨時有可能坍塌的危險地帶,在升騰酸霧的遮掩下,惡魔貪婪地將那些喪失抵抗能力的士兵吞進深淵巨口,而勞倫斯只能跪在地上看著這一切,再一次感受被恐懼徹底支配的恥辱。

  那惡魔再次襲來的時候幾乎毫無預警,城牆被缺口截斷,人們抱頭鼠竄時它只能找到非常有限的獵物,此刻盯上勞倫斯的它饑餓難耐,橫七豎八的殘破屍骸又向腳下的磚石注入了極具誘惑力的血肉滋味。當它還在進食的時候,它或許還遠在百米開外,但僅僅不到十秒鍾的功夫,它便慢慢蠕動著自己的龐大身軀來到勞倫斯面前。

  勞倫斯當然察覺到了惡魔逼近時的磚石轟鳴,但他動彈不得,只能眼看著惡魔打開覆滿鱗片的肉簾,露出巨口中的森森利齒和鋸狀透明軟骨。那惡魔嘴裡的腐敗惡臭熏得他趴在地上嘔吐起來,光是想象一下被咀嚼、吞咽並消化的過程,他就已經嚇得當場失禁,閉上了眼睛。

  一柄釘錘猛然襲來,埋進惡魔最靠前的兩枚修長獠牙間。惡魔的牙齒應聲被砸成兩半,惡臭的白色泡沫從傷口裡翻湧而出,仿佛它體內流淌的是毒與膿而非鮮血。它呼嘯著試圖將受傷的部位收回,但卡琳又將釘錘揮向惡魔身側的一對副眼。釘錘輕易粉碎了堅硬的鱗片,徹底埋入血肉之中。隨後她再次出擊,將一瓶毒藥攥在掌心,狠狠一拳打進惡魔膿水直流的傷口裡。

  “帶他走!”她厲聲咆哮。唐納德跌跌撞撞地跑上前來,趁著卡琳與惡魔纏鬥的時候扛起勞倫斯就跑。他的大腦一片空白,只是下意識服從命令,並憑借求生的本能邁開幾乎癱瘓的腿腳大步奔跑。實際上他也被嚇呆了,靈魂還沒徹底回到僵硬的身體裡。他不敢回頭取回丟掉的兵刃,不敢大口呼吸飄散在風中的腥味,不敢松開被咬得咯咯作響的牙關,他只是深一腳淺一腳地跑,摔倒,再爬起來,然後又被崩裂的磚石或屍骸絆倒,再爬起來…

  事實上,勞倫斯一直保持著清醒,他目睹了大部分的驚人場面,只是還恐懼得渾身發抖,動彈不得。唐納德並不是個勇敢到會為了某個承諾或是什麽病態榮譽而不畏死神的人,說實話,他不止一次後悔離開權力中心然後跟隨勞倫斯在最艱苦的戰鬥中衝鋒陷陣。他沒能給他想要的東西,而唐納德雖然嘴上不饒人,卻總會在危難時刻挺身而出,救他一次又一次,這次也不例外。

  不,取得他的尊敬不易,但他的友誼,一旦贏得,就像最堅硬的鋼鐵一樣牢不可破。或者說一直以來勞倫斯都是這樣認為的,直到時間和一次又一次讓他人失望的經歷讓他明白,哪怕是最堅硬的鋼鐵,如果被磨得足夠薄還不去養護,那終有一天它也會斷裂。

  隨著艾瑟爾化為一片焦土,人們逐漸意識到,從聯軍殘部逃走的那刻起,無論勞倫斯做什麽,他都無法為一場延續至今還未終結的血腥屠殺贖罪。因他而死的人永遠不會原諒他的罪行,但唐納德不僅原諒了他,還告訴他,任何人站在他的位置上,都不見得能做到更好。勞倫斯沒想到的是,唐納德並非他一直認為的那樣一成不變,他會慢慢習慣揮劍,融入一個他從未深入了解過的新世界。其實兩人的命運早已綁定,一系列細微的舉動都足以證明勞倫斯曾代表著他心底那個正在褪色的夢。為此唐納德發誓,無論代價如何,無論戰鬥的性質如何,也無論結果如何,他對勞倫斯的忠誠都是堅不可摧的。如果這意味著他無法成為下個約克公爵,或是要死於非命,那就這樣吧。

  唐納德不再去想那段把酒言歡的舊日時光,他對那段記憶的印象很模糊,因為勞倫斯不再是以前那個正直善良的銀翼騎士了,他被那些死在他劍下的人們所殺。而現在那個被人扛在肩上,屎尿盡出,瑟瑟發抖的領主,只是他的屍體。

  “我的一生都在和詭計、惡意與權謀打交道,所以你總有一天也會面臨這些問題。”很久以前,約克公爵曾在某次酩酊而歸後對唐納德說,“我或許沒有奧蘭多大公的威望,也沒有塔利亞女爵那樣的交際手腕,但是我懂得如何見風使舵,把利益最大化,在危局中化險為夷,這就是為什麽那些膽小的馬屁精會視我為主的原因——我永遠都不會冒險,永遠都不會因為個人感情而犯錯。這正是我能成為家主的最大原因。”

  不,我才不要像他一樣。唐納德呼出一口氣,停下了腳步。他為自己的膽怯感到羞愧。

  “現在安全了,你就在這坐著吧。”他把勞倫斯扔在地上,盯著自己不聽使喚的手,又看了看正在與惡魔纏鬥的卡琳,片刻後他攥緊拳頭,像是下定決心般懊惱地大吼了一聲,轉身跑向最近的一台重型蠍弩。他把沉重的巨型箭矢抬上弩機,又去用力轉動絞盤。他的動作遲緩而僵硬,隨著扳機哢嗒一聲歸位,他操縱蠍弩瞄準了惡魔,卻遲遲不敢扣動扳機。他的眼神看上去低能且呆滯,他的嘴角留下唾液,這是腎上腺素飆升的副作用。盡管無比狼狽,但在勞倫斯看來,唐納德的身姿仿佛戰神般英武。反觀我…有那麽一瞬間,他終於意識到自己該做些什麽。這是他的職責——他是領主,但除此之外,他還是個騎士,是受祝的神選者。既然如此,他怎可在他們奮力戰鬥時袖手旁觀?

  勞倫斯從地上的殘骸中拿起一把長劍。他丟掉了自己的武器,這說明可能他以後也不配使用附魔武器了。一開始製式長劍的重量是如此陌生,沉重得仿佛像一座山,但他旋即便適應了它的手感,那種熟悉武器完美貼合手掌的感覺總算喚醒了一點勇氣。他用長劍撐起身體,和唐納德一樣大吼大叫著,發泄著自己的憤懣與不甘,衝向了不遠處的惡魔。似曾相識的痛苦讓他甘之如飴,與死神正面對決反倒使他更加衝動。就算是死,也要死得有銀翼騎士的樣子。

  “別過來!”卡琳呼喊道,然後…她停了。她震驚了,被恐懼震懾了,因為她感覺到惡魔瞬間把注意力集中在了勞倫斯身上。這一次,如此直接,如同一個再明顯不過的啟示。在最初的幾秒鍾裡,卡琳非常確信,伴隨著惡魔每一個殺意盡顯的動作,勞倫斯隨時都有可能會死去。當迫在眉睫的恐懼感褪去的時候,她的第一感覺是放松。這幾天,這幾個星期,這幾個月,這幾年來,那份保護他的工作在慢慢拖垮她。她自己能感覺到,壓力和痛苦在不斷積累,積累,仿佛一團陰雲籠罩頭頂,束縛她的四肢,阻礙她的思想,讓她質疑自己所做的每一件事。而勞倫斯已經有半年沒好好休息過了,他的心神正在動搖,反應變得遲鈍,一萬五千名茶花領人凡事都要依賴他,伸長手嗷嗷待哺,祈求著仁慈,尋求著命令,他們無止境的要求壓得他喘不過氣,而西境的千萬雙眼睛也一直在盯著他。

  而他也努力過。他戰鬥了,所以…

  讓他現在死去,會不會也是種解脫呢?

  不,起碼不是今天。卡琳想起前任聖女的交代,面色恢復正常。她收緊肩膀,挺直背脊,隱藏了瞳孔後的其他情緒,以及極度疲倦下每一塊肌肉深入骨髓的酸痛。“找到他,保護好他。”聖女,她的姐妹,已經不在了,她們墜入地獄,期待著她的表現,所以一切使命與責任都落在了她肩上。人類的命運,還有盧修斯的囑托,讓她再次把手伸向了剛剛服用過的秘藥。這就足夠了嗎?不,還不夠。那惡魔會不顧一切地殺死他,但他不能被殺死。

  勞倫斯大喊大叫,邁步迎向這個憑空出現的對手。面對那鋒利長牙的灼目光芒與口器發出的幽怨挽歌,他似乎全無懼意。長劍的揮砍如暴雨般毫無停歇,而暴怒的怪物則完全無視了卡琳的攔截,用如打樁機一樣力大無窮的數十條觸手,不斷追擊著勞倫斯。它怎麽好像還有理智?勞倫斯剛反應過來觸手的攻勢可能只是陷阱,惡魔的一對跛足便壓了上來,蠕動肉瘤上的倒刺如交替劈砍的雙刀。心底暗道不妙的勞倫斯隻好采取守勢,用長劍與右側臂鎧來消解致命衝擊,但他使盡渾身力氣,也不得不腳踏弓步,勉強抵擋,被壓得動彈不得。

  唐納德突然怒吼一聲,扣動扳機,將全身的力氣都注入到這次還擊中。蠍弩強大的動能將怪物的三根觸手連根攪斷,惡魔蹣跚後退兩步,但它早已失去了痛覺,不受任何影響,隨即重新鎖定勞倫斯,腹足與觸手一齊進攻。這一次勞倫斯的好運終於用光,其中一根觸手的尖銳吸盤如附魔刀鋒般切入了勞倫斯右臂的鎧甲。皮革內襯和鎖子甲迎刃而解,鮮血噴湧而出,沿著勞倫斯的袖口向下流淌,從厚重手甲的邊緣不住滴落。

  卡琳發出了一聲低沉呼吼,她一把推開勞倫斯,揮舞釘錘向惡魔攻去。她完全舍棄了防禦,用一連串的狂野攻勢將惡魔步步逼退。其中無可匹敵的一擊搗爛了惡魔的一對副眼,但惡魔的觸手回擊轉眼間就在她胸前留下一道深深刻痕。還是不夠,那東西還在重生。就在卡琳的下一擊打向惡魔的長牙時,那對血肉模糊的副眼已經完成了再生,它新生瞳孔上起初展現著好奇,隨後變成了毫不掩飾的憎恨。

  卡琳曾告訴勞倫斯,他可以放心大膽地去做任何事,因為她會保護他的安全,而她將誓死捍衛這項承諾。為了培養出卡琳這樣的超凡個體,教廷的一代代冠軍苦心訓練,從磨礪心智到鑽研武技,經歷了整個黑暗時代的久遠歲月才有所收獲。那段漫長歷史賦予她的全部敏捷與力量都在秘藥的作用下被卡琳盡數調動起來,她如同撲擊獵物的猛獸般縱身躍起,一頭鑽進了惡魔的嘴裡。勞倫斯面前密密麻麻的副眼突然失去了對手,這讓惡魔尷尬地呆立在原地。

  三十秒。卡琳滑進了巨獸的胃囊,雙手緊握那柄輕聲嘶鳴的釘錘,高高舉過頭頂,隨後以開山裂地之勢將惡魔腹中的龐大髒器錘成肉醬。伴隨著噴薄而出的黑色血霧,惡魔發出了一聲怪異的哀嚎,勞倫斯隻感覺自己的靈魂在它咆哮時幾近破碎。他最後的記憶是惡魔在痛苦地翻滾著,蛻下了一層又一層散發邪惡光芒的皮肉。

  再次醒來時,惡魔已經死去了。它刀槍不入的鱗片因潰爛化作了綿軟、脆弱且無害的臭肉。它創口周圍的灰色血肉已經開始起皺,一片片脫落,再也看不出原來的樣子。勞倫斯慢慢起身,拎著長劍用力去戳那些肉塊,隨著肉塊漸漸腐殞殆盡,一層奇怪的乳白色薄膜顯露出來。當啷一聲,勞倫斯的長劍落地,他的恐懼成真了,強敵死去的振奮火苗被突如其來的恐懼熄滅——那層魚泡狀的薄膜下有人類掙扎的動作,但卻只有上半身。他一把抓住薄膜下好像是手的部分,隻感覺到骨骼棱角的堅硬,那刺痛使他瘋了一樣用牙咬,用劍割那薄膜。“不!”這個詞硬生生地從他喉嚨中掙脫而出。他仿佛聽到了一陣沙啞的笑聲,在這場戰鬥開始前那個自稱奧秘之主的家夥就已經計劃了這場災難。祂愚弄了他,而他的傲慢害了他們所有人,就是這一點,他沉重地意識到自己的失敗,就像烙鐵一樣壓在他的內心裡。

  他本應全副武裝,坦然面對自己的死亡;作為一位騎士,他應該時刻保持警戒狀態。但傲慢與驕傲讓他沒有履行承諾。勞倫斯一直都認為降低士兵傷亡是作為將領的一種榮耀,是值得冒險去爭取的。

  當勞倫斯剖開薄膜時,他眼前的世界已經模糊了。由於過分著急,他失去了用劍的準頭,弄傷了自己的手。唐納德獨自一人站在那裡,站在剛剛倒下的惡魔屍體旁,他的力量已經被透支了。

  一股迸濺的酸液像鋸齒狀的刀子一樣撕裂了勞倫斯的胸甲,但他毫不在意它所造成的破壞。他的盔甲被酸液擦過,開始腐蝕冒煙,他的手甲溶解後,手指上的皮肉因酸液的惡意侵襲而發出焦灼的哀嚎聲。可怕的痛楚讓他發出了撕心裂肺的慘叫,當薄膜被徹底撕開後,他幾乎趴在地上。心臟在他的胸膛裡轟鳴,勞倫斯咬牙伸出隱現白骨的手指,將卡琳的半邊身體拽了出來。他與她的距離是如此的遙遠,卡琳的生還希望是如此渺茫,但他仍然抱著希望。

  當他抹掉眼前的淚水,並看到那慘不忍睹的軀體時,他才意識到他敬愛的老師已經死了。他停了下來,想要去碰那腐蝕掉下半身的屍體,但最終他的手頓在了半空。只聽見唐納德和他的軍官們返回戰場增援的呼喊聲,而他卻已經記不得任何事。

  “給我宰了他們。”他的悲鳴中藏著焚燒世界的怒火,“屠殺他們,一個不留!”

  打鬥聲還在不斷響起,但塞連人已經開始大規模投降了。惡魔出場的駭人小插曲弄得塞連人膽戰心驚,也讓茶花領人失去了屠殺俘虜的勇氣。畢竟,大家在今天流的血都足夠多了,何必再為了一個毫無意義的命令拚上性命呢?

  “亞當小子…”卡琳突然說話了。她身下逐漸擴散出一灘粉紅色血泊,見狀勞倫斯什麽也顧不上了,他從懷裡掏出一瓶治療藥劑,就要為卡琳止血。

  不知是酸液的腐蝕還是什麽其他原因,治療藥劑並未生效。還剩一口氣的卡琳緩緩抬手碰開藥瓶,她的呼吸很沉重,全身的每一寸筋肉都在滲血。

  “別白費力氣了。”她虛弱地咕噥著,“這地方不錯。”

  “不,再堅持下,我們現在就回去。救贖之血,對吧?大不了還有那口能讓人死而複生的聖棺。這就好,求求您…”

  “沒必要。”她咳出一口混著髒器碎片的血,“我只是要休息一下,好好睡一覺。”

  “這都是我的錯。”勞倫斯顫抖聲音中的明顯哽咽讓卡琳倍感驚訝,“我錯了,這都是我的錯,求求您,我有錯必改。求求您,我再也不會…”

  幾根殘破不堪的指骨按在了勞倫斯頭上。勞倫斯抬起頭觀察卡琳的表情,發現對方咧嘴露出了一個如釋重負的笑容。哪怕沒有了面皮,勞倫斯也不難想到為何她頭一次笑得如此真實。

  “亞當家的男人,怎麽都這麽愛哭呢…”

  一句話將勞倫斯勉強撐起的從容撕得支離破碎,他感到自己像被拋棄在地獄裡,無數把刀子將他的身體一寸一寸剜空。那疼痛感比任何一種折磨都要強烈和霸道,從他的骨頭傳播到皮肉和每個毛孔。他感覺自己好像已經不存在於這個世界上,只是看著世界圍繞著他旋轉。

  “我能做什麽?”

  “做你該做的,孩子。勇敢,勇敢一點。”她的氣息越來越弱了,“活下去,千方百計,不擇手段,哪怕孤身一人,也不要放棄…”

  抱歉,我永遠都不可能成為亞當太太了。

  還有,盧修斯,你的兒子並沒有辜負你的期望。他是我最優秀的學生,也是在大廈將傾時力挽狂瀾的男人。

  另外,我從沒恨過你。

  她的手垂了下去。

  “兄弟。”唐納德目睹卡琳的慘死感到一陣悲傷。知道勞倫斯的至親逝去是一回事,目睹此景憶起他是家族最後一人又是另外一回事。公爵長子一時語塞,半晌後才咽了口吐沫, 道出一個殘忍事實:“我們的城鎮淪陷了,獸人背叛了我們。”

  “你說什麽?”勞倫斯起身揪住了他的衣領質問道。集結的守軍們原本按保護陣型持矛,此刻同時舉起武器到預備姿勢,雖說是下意識反應,但這火上澆油的行為讓勞倫斯更加憤怒。“你說什麽!?”他重複道,嗓門更大且充滿殺意,“獸人背叛了我們?”

  望著由鮮血與暴怒鑄就的勞倫斯的臉,唐納德轉過臉去,表情沉浸於陰鬱與自責,攫住並再次撕碎了勞倫斯的心。

  “是的,我們遭到了背叛。”唐納德的聲音低沉而清晰,“襲擊者最初只有幾十個守夜者,但在他們發起進攻的時候,獸人們突然倒戈。那些畜生打開了城門,屠殺了守軍,並且…”他有點口乾舌燥地說,“你的妻女,還有我的未婚妻,以及上百名婦孺,都被擄走了。敵人正帶著人質撤退,假如我們現在動身的話,也許能在一天后追上他們,但你看,現在…”

  不用唐納德委婉表達,勞倫斯也知道現在的情況。撇開塞連俘虜們不談,他現有的軍隊剛剛經歷大戰,士氣低落,人困馬乏。這樣一支部隊,哪怕追上敵人,又能做什麽呢?

  勞倫斯心念電轉。他贏得了這場攻防戰,卻被告知這場戰鬥從一開始就不是為了針對他。在西境的其他堡壘已經不堪重負,無力派出援軍攔截敵人。難道就這樣認輸嗎?反擊?該如何下手…還是說…

  然而有一個念頭浮起蓋過了其他所有想法。

  勞倫斯。

  孩子。勇敢,勇敢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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