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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戰騎士勞倫斯的贖罪之旅》二百四十二 縱然荊棘叢生
  當到了最後一刻,當沒有了任何可以幸存的希望時,人們開始互相攻擊,撕裂他們所愛之人,除了恐懼,什麽都不複存在。

  父親,母親,兒子和女兒。

  這些如今都毫無意義。

  在生命的最後時刻,他們只是原始的動物。顫抖著,尖叫著,在黑暗的血河中掙扎著。

  勞倫斯和他們一起嚎叫,乞求寬恕,仿佛那些怪物會傾聽,好像他們會在乎似的。

  “不…不!”

  然後他摔倒在地上,驚訝地倒吸一口涼氣。他環顧四周,發現自己是在馬車裡,而且還是晚上。看守他的士兵們正倚著車輪安靜地睡覺。沒有怪物,沒有死人,沒有尖叫,那些都不是真的。

  他如釋重負地咕噥了一聲,吞了口吐沫。一個夢,僅此而已。

  但它是如此生動,到現在他都仍然能感覺到那種拚命吞噬他骨肉的饑餓。他起身在原地站了一會,試圖理清思緒,想些別的事情,但他無法擺脫那些令人作嘔的畫面。他整理好衣服,走到外面,呼吸著夜晚涼爽的清新空氣,仰望著天上的星星。

  每一處幽暗的星光下都是一方冷酷無情,不見天日的世界…嗎?梅菲斯托的教導言猶在耳,他不記得自己上一次不被噩夢困擾,一覺睡到自然醒是什麽時候了。靈魂法術的確危險,但使他感到恐懼的不僅僅是它預見的幻象。

  “保佑我吧。勇敢,勇敢一點。”他低聲說著,慢慢離開了聖佑軍的營地,沿著一條通向坡頂的狹窄小路走,希望夜晚的空氣和靜謐的星河能讓自己平靜下來。但僅僅是剛走到半坡,他就看到身後起碼跟著上百人,甚至還有數千人聚集在黑暗的營地裡,已經備好了馬,隨時準備把逃走的他再次抓回來。

  勞倫斯不想逃,他只是覺得這麽多人在半夜裡擠在一起陪他看星星的景象既奇怪又好笑。因為奧菲莉亞的直接命令,他們都只能遠遠地看著他,緊張地咽著口水。

  沒有一個人說話。

  “我只是散散心,不會逃跑。”他突然回過頭平靜地說。

  但他們拒絕與他對視。只有一個奧菲莉亞親選的使者回應了他。

  “無需解釋。”那看似柔弱的修女說:“不必在意,大人。聖座的命令是盡量滿足您的要求,只要您不逃跑,我們便不會干涉您的行動。”

  勞倫斯聳聳肩,坐在空地上端詳著她腰間的釘錘。修女似乎誤會了什麽,她毫不猶豫地寬衣解帶,打算服侍貴賓。勞倫斯趕忙擺手,把頭別了過去。

  “我只是好奇而已。各個地方都出產獨特的武器,我習慣於了解它們的用法。”勞倫斯解釋道:“我的老師也慣用釘錘,她經常說,想了解一個民族,最好從武器切入。人類自相殘殺的方式闡明了各種文化的特質,即使翻開民俗文化類學術專著,也找不到這麽詳實的內容。”

  修女呆立在原地,思索了片刻後將一支吹箭射入勞倫斯身前的土地上。

  她走到勞倫斯身前,從那支小箭上取下一隻爬蟲。那隻體型很小的多足甲蟲不停地抽動掙扎,試圖逃走,可它已經被傷到要害,必死無疑。

  “這才是維尼西亞人的傳統武器。”修女斟酌再三發言,“您認為它闡明了我們民族的什麽特質?”

  “它的打擊目標顯然不是大型獵物。”勞倫斯說,“這在情理之中。據我所知,維尼西亞人並不是遊牧民族,而且靠著全能之主的庇護,他們也從未感受過饑荒。

”  他從未聽之信之。他曾在智商超群的時期於猩紅大公的書房裡細讀過被教會稱作異端邪說的古老文獻。對於維尼西亞人所膜拜的神明,著者提出了遠古龍統治說,然而這種假設其實並不明確,論據更多是來源於失落的民間傳說。

  “也許我們的祖先會用它追蹤小型獵物,”修女承認道,“這意味著他們是為了覓食而狩獵,絕不是殺戮同胞或圖享樂。”

  “在狩獵時,人們以搜尋高端戰利品為榮,這就能解釋為什麽屠龍是足以光宗耀祖的驚世之舉。”勞倫斯說,“而吹箭那類武器,只是人們用來養家糊口的。”

  “很中肯的評價。真是難得,”那修女說,“我以為您…”

  “以為我什麽?”

  “我很意外。”修女收起武器,“大逆奧蘭多雖然文武兼備,但在人際交往上,我聽聖座說他並沒有什麽覺悟。但您…不太一樣。您溫文爾雅,與我印象中那些滿臉傷疤,雙手粗糲的好色騎士不同。”

  “可惜了,你的主子想要我的命。不然咱們可以聊得更愉快些。”

  與敵人聊天,自然是點到為止,勞倫斯故意把話題扯到了不愉快的地方。就算她願意認真回答一些隱秘的問題,勞倫斯也沒指望那些答案能給予他什麽幫助。他僅僅想靠聊天來分散一下修女的注意力,避免她察覺到某些異常。

  “您完全可以爭取聖座的寬恕。她提到過,假如您誠心悔過,交出猩紅女王,並發誓效忠神國,她願意…展現仁慈。”

  勞倫斯注意到她用上了蘭斯貴族的口音。從相貌上看,修女顯然是個地地道道的維尼西亞人。這種口音並不容易學,因為蘭斯貴族所用的語法和詞匯與民間的蘭斯語雖然很相近,卻在某些方面截然不同,不像塞連語和蘭斯北部方言很接近,只要能通一門語言,就能大致理解另一門語言。

  顯然她有位不錯的老師,已經讓她把貴族腔發音過於誇張的毛病給改了。在這種細節方面,教會確實做得非常到位。勞倫斯近些天吃的都是由蘭斯宮廷廚師烹飪的大餐,就連侍奉他的傭人,都穿著噴過香水的絲綢衣服。有意思,他向來不知道教會可以像凡世的大貴族一樣招待賓客。

  若想體驗,只須墜入深淵。

  修女還在喋喋不休地勸說勞倫斯步入正途。夜風拂過,他的靈魂如風箏般漂浮,他引動的魔力已經散去,因為他不再偽裝。從高處遠眺,連綿軍營猶如群山峻嶺,似乎極為渺小。勞倫斯突然發現,靈魂在現世與虛空界之間跳躍時,情緒平穩與否、精力充沛與否都不是成功的關鍵。對於時機的把握也是如此,就連視角的轉變也與之無關。

  掌握此法的竅門是克服恐懼心理。

  “乏了。”他慢慢起身,打個哈欠往回走,“我會考慮的,下次再說吧。”

  就在勞倫斯剛要走到營地裡時,某個士兵突然大喊了一聲。看來是新命令下來了。

  “你好,先生,發生什麽事了嗎?”勞倫斯伸出手,對一名軍官報以溫暖的微笑。

  但是軍官拒絕和他握手。“不是什麽大事。您該去休息了。”

  勞倫斯聳聳肩,表現出一種平靜隨和的態度。看守他的士兵已經全數站在他身後,無聲地施加壓力。

  氣氛沉寂片刻。“我同意。”勞倫斯轉身離開,“拿酒給我,再來一塊烤羊排。”

  士兵們為緊急命令奔走操勞,偌大的軍營因而洋溢著壓抑沮喪的氣息——但這只是個猜測罷了。勞倫斯躺在車廂裡,喝著價值連城的美酒。因為糧食短缺等原因,在此之前他有好一陣子都滴酒未沾,如今他又喝上了好酒,卻失去了自由。

  “非要我又聾又瞎才能放心嗎?”他自言自語,“這有何意義?還怕我在這能翻天不成?”

  “我可不想破壞你給教皇準備的驚喜。”唐納德的聲音答道,“說到驚喜——我還真沒想到你敢這麽做。”

  “盡管我在大多數事情上顯得愚笨不堪,但這並不意味著我對戰術和政治一竅不通。”勞倫斯灌下一口酒,讓靈魂慢慢墜入虛空。起碼在這裡,他是自由的。

  “好吧,請容我問一下,為何其他人都知情,而我得各種意義地蒙在鼓裡?”

  “因為是梅菲斯托在猩紅大公的眼皮底下完成了這個小小的工作。”勞倫斯的聲音透著一股淡淡的高傲。

  “必須得說,你身為囚犯現在過得可比我這個領主要好太多了。要不是因為想到之後的風險,我得承認我想當嫉妒。”

  一切都變得靜止。在漫長而煎熬的一刻裡,勞倫斯等待著,聽著微弱的水滴聲,那是晶珠跳動模仿出的環境音。他想好好跟唐納德說說這一切,但謹慎使他欲言又止。

  畢竟這不是真正的唐納德。

  他等待。等待著確認他已經知道的所有事情。他沒有藝術家那天馬行空的想象力,但有戰術才能和在混亂戰局中構築簡單行動方案的創造性思維。在這個混亂的重要時刻,他把創造力發揮的淋漓盡致。

  “我覺得很有趣,事實上就算你能成功俘虜教皇,也無法改變西境淪陷的事實。”“唐納德”嘶嘶地笑著,“撇開宗教和政治不談,希望你不介意我道出真相。我很想幫你,但你總是不信任我。”

  “我只是不想讓別人替我受傷。”勞倫斯恍惚地回答。

  “這是借口。其實你什麽都知道。”他嘶嘶著,“想象一下你被蒙住雙眼,在黑暗的洞穴裡摸索,誤以為一磅勝利就藏在一磅血和一磅肉下面。你能想象更深處的黑暗嗎?”

  勞倫斯沉默不語。

  “我建議你剜掉雙眼,”“唐納德”的坦率令人震驚。“不成為死者,自然無法穿過地獄。同樣的道理,你必須剜了自己的眼睛,這樣你才能真正了解並融入黑暗,而不是想著他們的臉和那些未經考驗且鋥亮如新的盔甲和武器。”

  “你沒有預料到那個怪物,它殺了我的老師。”勞倫斯指責道。

  “勝券在握的時候,你並未果斷處理隱患。”“唐納德”心平氣和地說。

  “那針對領地的襲擊呢?獸人的叛亂呢?”

  千變者開始笑了起來,那可怕的咯咯聲充滿了惡毒與苦澀。

  “那時你隻想贏下那場仗。難道我讓你失望了?”

  祂搖晃著手中正在變形的酒杯。它就像骰子一樣嘩嘩作響,像個骰子一樣等待著未知的結果。在祂的眼裡,勞倫斯無法知道自己的命運,也許只有在他腰帶上乾淨冷漠的猩紅女王那才能找到答案。他能感受到那無可避免的命運,就像劍柄燙得能把手掌燒穿一樣。那顆沉甸甸的骰子充滿了災難的預感和未知的恐懼。就像神選者本身一樣,被召喚來只有一個目的:為了大義,贏得勝利,其余一切都無關緊要。

  憑什麽要否認這種即將到來的命運呢?他的鎧甲被拋光地完美無瑕,武器閃閃發光,體現了致命的熟練技巧。頭盔上的飾品和胸甲上的符文,深紅色披風像浸透鮮血般耀眼…這都是身為一名冠軍的標志。他會站在敵人身後,他的劍刃會滑過偽神的下巴,靜止在她的誘人喉嚨處。

  但最後會得到什麽結果,他心知肚明。附近那幾個已經開始急行軍的軍團,是他不願提及的傷心事。奧蘭多公爵必須直面死神,並盡可能多掙扎幾天,好讓勞倫斯的行動不受打攪。

  “當唐納德找我討論的時候,我們都認為不該忘記那些英勇無畏的烈士。”勞倫斯說,“但過了很多年,記不得他們的姓名和容貌已經夠糟糕了,遑論關於他們的一切。他們也曾和我並肩作戰,改寫著歷史的軌跡,可他們被丟棄,被遺忘…這種感覺非常恐怖。”

  哪怕是神也不喜歡談論死者的遭遇。或許是斯人已逝無可挽回,或許是編排死者罪孽滔天,又或許是神根本不敢思考乃至提起,生怕被詛咒落入相同的厄運。

  勞倫斯打破了沉默。

  “凡人皆有一死,不是嗎?”

  “唐納德”沉默半晌, 似乎不確定該如何回答。他最終問:“你覺得自己死到臨頭了嗎?”

  “皆為冠軍。皆為塵埃。”勞倫斯說道。“神應允我等,亦護佑我等。”

  所謂的事實也不妨礙他的答案聽起來像是機械性的自我欺騙。這個老生常談的話題,這個由世界上的每一人類反覆頌唱的副歌,根本找不到其他的解答。

  ——凡人皆有一死,除了那些苟活在全能之主虛影后的家夥們。

  夜。夜與夢。夢中的風。噩夢與狂風。墮入夢鄉,那蠕行的恐怖使他渾身發抖。應付狂風,風暴的怒火便拚命抓撓皮膚,尖叫著圍繞屍體打轉。它們沮喪的怒號滲入骨髓,自心房滴落,等候他不堪重負跌進黑暗的沼澤,好死死纏住他,拖入萬劫不複的深淵。

  快好了。就快好了。

  被死者追逐、包圍並拖拽著,他繼續向前奔跑。他不能再祈禱,否則他會嗆咳窒息,然後跌倒在地,再無起身的力氣。最終他衝向緊閉的沉重大門,屏住呼吸,伸手去推,讓一道剛好透過門縫射入的微弱曙光打在臉上。那炙熱的感情和美好的幻象讓他情不自禁、如釋重負地抽泣起來。托某種奇跡恩典的福,沒有一個死者再追逐他。

  風也貌似要停止了。

  他所見為不可能之物,因此,他堅信自己只是又做了噩夢。

  一定是由於精神高度緊張而精疲力竭,所以才…

  可是厚重門扉相撞的鏗鏘聲並未消失,甚至愈發宏亮——比起初見時更響,爾後更近。伴隨著沉重,冷酷的聖詠,宛如末日來臨的腳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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