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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戰騎士勞倫斯的贖罪之旅》二百五十七 磨魂
  當今陛下聖明,不輸古之明君。既然陛下意將吾弟子削爵為民,自然有其道理。然彈劾吉國公之眾臣若好生當差,又何故搭上性命冒死進諫?先帝厚待吾等山野村夫,若吾門下皆是狼心狗行之輩,清理門戶自當義不容辭。所謂武將死戰,文官死諫,只要能使陛下息雷霆之怒,吾等性命何足掛惜?

  然在下有幾事不解,其一乃於大人率群臣前往玄天門靜坐,豈不是有逼宮之嫌?陛下尚在思慮,卻有官員敢進言勸擾,私以為定有奸佞唆使。小之,則尚書令禦下不嚴,不能統禦百官,當治失職之罪;大之,便是於大人唆使百官,對抗皇命,貪汙不法,欺民害國,其罪當誅。吾雖閑雲野鶴之人,不喜乾政,然奸佞當道,禦史台不足以秉公執法,若陛下一時疏忽,受奸人蒙蔽,吾自當絕鎮壓雲荒匪寇之業,率門下36弟子,徒孫4800人赴上燕清君側,以報先帝厚恩,萬死不辭。聖人言:知時爭,知時不爭,不動如山,動則如山崩。若朝中有人反對,其欺君之罪則不打自招。吾觀天下苦苛政久已,此時如不肅清四海,還社稷太平,算是汙了某劍仙之名。陛下難出宮牆,自然不知吾那徒兒雖家世顯赫,性情卻率直魯莽,平日樂善好施,與吾等山野民夫無異,若要罰其不告不敬之罪,吾願以身代之——不告父母,與西洲異民私定終身,此罪一也;若判罰畸輕畸重,致西洲將卒嘩變,此罪二也;身為貴胄,不知謹慎自持,肆意妄為,有負君恩,此罪三也。三罪並罰,吾自無臉面再擔帝師之名,清君側後當歸隱田園,再不問世事。

  ——劍仙葉辰的奏書,附太子印。

  很久之後,劇痛帶來的灼燒化作暖流,讓勞倫斯竟有了種暖洋洋的感覺。他抬起頭,衝著奧菲莉亞吐了口唾沫,不屑地看著她。

  也許是失望的緣故,奧菲莉亞有些不耐煩,她讓侏儒盡快撬開他的嘴,說完便走了。侏儒似乎也並不著急,他給勞倫斯灌了一瓶救贖之血,然後就著一塊奶酪,慢慢喝起了果酒。

  整整一天,他都沒有再拷打勞倫斯。

  第二天,勞倫斯被劇烈的鈍痛喚醒,在他的大腦因突然醒來而昏昏沉沉的時候,一桶夾雜著冰塊的鹽水從頭頂倒了下來。那好像是一桶岩漿,蟄得他不禁大叫一聲。

  “早安,神選者。”侏儒慵懶又隨意的問候讓勞倫斯汗毛倒立。

  “我早你*的…”

  突然眼前一亮。

  神術的光芒無比刺眼,勞倫斯本能地要閉眼,卻發現自己的眼瞼被撐開,那尖銳的鐵鉤牢牢刺進眼眶周圍,閉眼的動作微微撕裂了眼瞼,鮮血瞬間模糊了瞳孔。

  光線突然消失,四周一片漆黑,勞倫斯眼中只有一片斑痕。就在瞳孔停止收縮的瞬間,光芒再次爆發。仿佛伸進腦子裡的一隻手攥緊了神經,毫無顧慮地攪拌,讓惡心和劇痛如海嘯般湧來。

  光芒再次熄滅,勞倫斯感覺自己都已經有些適應了,然而第三次的亮度更甚於前。勞倫斯堅持了三秒鍾,就感覺空空如也的胃袋在瘋狂收縮,一口酸水從嘴巴、鼻子裡噴出,返流進氣管,那腥酸的刺激讓他忍不住咳嗽起來。這是他第一次知道,光線竟然可以像鈍刀一樣直插大腦,那感覺甚至比窒息還要痛苦。他奮力掙扎,想要呼吸,但胃酸灌滿了鼻腔,大口吸入的腐爛空氣都被憋在氣管裡,與酸味混在一起,仿佛那是一團憤怒的火藥,要炸碎整個身體。

  在一段時間的掙扎後,

勞倫斯的意識開始渙散,一切變得安靜。感受到身體在慢慢恢復的勞倫斯忍不住陷入了昏睡。當他睡得正香時,侏儒又一次喚醒了他,再度重複了上面的流程。  “早安,神選者。”

  ……

  “午安,神選者。”

  勞倫斯根本不清楚現在是黑夜還是白晝,拋開牢房被完全封閉的因素外,他每次睜開眼都只能看見刺眼的光芒。

  終於,在折磨持續了不知多少次以後,柔和的燭光再次出現在勞倫斯面前。侏儒依舊坐在角落,就著奶酪喝酒,仿佛一切都沒有發生。

  “你表現得棒極了,”侏儒不懷好意地笑著走近,“所以,我替你向聖座請了功,她願意獎勵你一個機會。”

  是嗎?勞倫斯虛弱得連轉動眼珠都吃力了,他的大腦再怎麽遲鈍也知道侏儒口中的獎勵絕對不是什麽好事。

  “羅德尼先生,既然你執意要求,那就讓你來替我做這差事吧。”

  羅德尼絲毫沒有富商巨賈的架子,他謙卑得像個鄉下學徒,從侏儒的桌子上挑選合適的刑具。挫刀?侏儒搖了搖頭。鐵釘?失望的歎息。當羅德尼選擇了一枚鐵梨,並把這個裝置放在手裡轉了一圈,扭動齒輪手柄,使梨的葉子逐漸散開時,侏儒欣慰地鼓起了掌,他看向羅德尼的目光自豪且專注,好似一位驕傲的老船長目送自己的得意門生第一次獨自出海。

  羅德尼把這個裝置放在勞倫斯的兩腿之間。

  “快一點,”侏儒催促道:“別讓我們的觀眾等急了。”

  ……

  盡管護送勞倫斯的守衛們極力阻擋,不讓戰俘們提前目睹他們失魂落魄的領主,但衣衫襤褸的馬修卻在牢房大門關閉前的一霎與勞倫斯四目相對。伴隨著轟隆關上的大門,他被領主那雙黯淡眼瞳中幾近溢出的深刻麻木所深深震撼。深感絕望的馬修不禁猜想,在他們被俘的這些天裡,究竟發生了什麽事,以至於能讓一向勇武的神選者虛弱至此?

  侏儒確實沒說謊,勞倫斯是一場狂亂盛宴上的主菜。臨時搭建的鬥獸場規模並不算小,但要說能和蘭斯的幾座著名競技場媲美,那必然是在撒謊。門洞眾多,但獨有一扇敞開,在勞倫斯被拖行經過的時候,他看到了一個佯裝讀書的女人。她看上去並不屬於一眾仆役,但顯然其政治層面的重要性並不足以讓她參與這種級別的活動。

  “堅強點。想想你的妻女,她們在看著你。”

  勞倫斯身體一震,但看上去並未意識到她的存在,也許是因為他的視力已經大不如前。

  但無論如何,他不再選擇沉默,做出了決定。神智不清了多日,他終於有了一個目標。

  “瑪麗亞女士,請不要干涉我們的工作。”衛兵有些慍怒地瞪了瑪麗亞一眼,“如果聖座震怒,我們會變得比他還慘。”

  瑪麗亞抿著嘴,目送一行人走入鬥獸場。她不能,也不想拯救勞倫斯,這麽做只是因為要還梅菲斯托一個人情罷了。

  被獨自丟在空地上的勞倫斯艱難起身,打量著周遭的事物。四周的席位上是延綿不絕的人海,乍一眼看去,它們仿佛潔白的沙礫,但注視得越久,就越能發覺越多的色彩:那些顏色變化萬千,如彩虹般斑斕,光影交織之間編成了這宏偉人牆。

  而在密不透風的人牆之上,是一片湛藍得令人心碎的天穹,縷縷雲絮如最上等的棉花,蕩出圈圈漣漪。在勞倫斯意識到時間的流動前,他身邊就出現了一連串的鐐銬摩擦聲。

  “大人!”

  “不…不!”

  勞倫斯以一種常年被關節炎折磨的遲暮老人特有的,緩慢而小心的動作回過頭去。他眨眨眼,過了片刻才認出那是十幾個第三團的士兵,只是他們都戴著鐐銬,骨瘦如柴。半晌之後才意識到他們是在呼喚自己的勞倫斯發出了激動的嗚嗚聲。他的聲音脆弱而緩慢,近乎有些口吃,但戰俘們表示理解,因為猜到他受了許多折磨,才不得不與自己的唇舌作鬥爭。

  “羔羊們,安靜!”中年主教的威嚴之聲從四面八方傳來,“依照聖座之意,大逆亞當·勞倫斯罪無可恕,但其部下多為無知之人,受蠱惑從惡還罪不至死,故賜其一場試煉,若得勝,便無罪釋放,賜其自由。反之…應該沒什麽反之,畢竟有聖巴爾的神選者幫助,他能以一敵百。”

  他的聲音中略帶一絲嘲諷,但掩飾得極好。

  “讓我們以蘭斯人的方式歡迎挑戰方——”那不懷好意的聲音讓人聯想到奸佞的怪笑,“受膏者,整整五位受膏者!但我想這對一位半神來說不算什麽挑戰。那麽,他們的命運由你來決定,神選者。擊敗受膏者,他們會自由,反之則是死,也許比死更糟糕。”

  受膏者…

  勞倫斯的肌肉因這個詞匯帶來的記憶而繃緊,他的嘴唇卷曲著,咆哮起來。驚慌失措的戰俘們知道他們將面對什麽,但他們還是不由自主地去看了。山呼海嘯的喝彩聲帶來的片刻恐懼將他們的理智溺死在盲目的尖嘯中。

  就如他們來時一樣,沉重的大門被打開,而眾人正凝視著一個密封的龐大牢籠,像是什麽大型猛獸的巢穴一樣。五頭巨狼一動不動地伏在陰影中,它們將成為教廷永恆的守衛和獵犬。

  這是力大無窮的戰爭野獸,有著能防禦普通箭矢和輕型武器的厚重皮毛,以及能與地行龍騎士相媲美的衝鋒力量。這些野獸自菲利普六世剛出生時就被小規模投入到隱秘的暗殺活動中去了。每當守夜者將要損失一名戰鬥人員時,特別是一個老練的殺手,他們的死代表著許多靠多年殺戮與磨練所艱難贏得的技巧與智慧一並消逝。聖血就是用來保證那些最卓越的狂熱信徒和戰士能在遭受致命的創傷後繼續活下去,並以另一種身份為教廷效力。

  這是個非常有戰略價值的項目,是一種貌似無比崇高的犧牲,但創造這些怪物的人並沒有預見到那些被埋進怪物軀體裡的人要被迫忍受怎樣可怕的折磨——沒有了人類軀體,卻有著人類的靈魂,常年在黑暗的囚籠中掙扎,慢慢失去生理上的感覺,繼而變得憤怒、瘋狂,最終人格因壓抑變得麻木、空洞,忘記除殺戮以外的所有感覺,並徹底成為嗜血的野獸。

  對於這些可憐而不幸的家夥來說,他們曾經為殺戮而經歷的培養與訓練,現在是一種模糊且不悅的回憶。他們成了活著的戰爭機器,在囚籠外的任何地方都能大肆破壞,卻無法從殘忍的暴行中得到哪怕一丁點滿足。再也感受不到腎上腺素在興奮時的激增,再也感受不到武器對撞時的震蕩,又或是帶著敬意目送一位值得尊敬的對手咽氣。

  隨著討逆聖戰的終結,那些暫時沒了用武之地的野獸注定要回歸可憐的囚籠生活,在這期間緩慢、不可抑製的走向瘋狂。被囚禁的怨恨,對遺失感官的渴望,在囚籠被打開的一瞬間激活了受膏者的凶性。感受到純粹惡意的戰俘們只能緊貼在一起,用被縛的雙手緊握住破舊的矛杆,並開始祈求勞倫斯領導他們得勝。勞倫斯的絕望是如此強烈,以至於他寧願親手賜予戰俘們死亡的解脫也不願看到他們落在這些狼人手上。

  他身體的一部分想要戰鬥,但這是一場他無法取勝的戰鬥。而他也知道放棄對他而言是不被準許的:哪怕是他能說服自己丟棄所有榮譽和羞恥心,奧菲莉亞的惡意也絕不會允許他們如此輕易地死去。但他該選擇如何戰鬥呢?他的身體早已是一片傷痕累累的廢墟了,支離破碎,鮮血淋漓,燒傷、切割傷、擦傷和淤腫比比皆是,只是微微移動腳步,那萬惡的鐵梨便會撕裂身體,那種窒息的、溺死的感覺又一次在他的喉嚨裡湧起,幾乎要把他吞沒了。

  -集中注意,亞當小子!卡琳的訓誡如雷鳴般在腦海中炸響。

  死亡沒什麽可怕的。現在他會欣然接受死亡。但正是這種生死之間的中間地帶才讓他感到恐懼。

  -勇敢,勇敢一點。

  勞倫斯費了很大勁才來到戰俘們身前,他的動作被撕裂的新鮮痛苦限制著。踏出鐵籠的魁梧狼人仰天長嘯,擺出了圍獵的姿態。對於只有幾根破舊長矛的戰俘們來說,它們是身披重甲而不可戰勝的狂暴巨獸,它們還在場地四周慢慢遊走,但他們的悲慘命運已經注定了。

  一旦被喚醒,它們就能用鋒利的獠牙巨爪輕而易舉地將凡人撕成兩半。然而即使被削弱、被禁錮、被折磨、被剝去盔甲,勞倫斯仍然眯起眼睛凝視著它們:這是軍團冠軍在打量他的獵物。

  -恐懼才是你最大的敵人,小子。一切禁錮都來自你自己的感知——你相信自己死定了,於是你就真的死定了。

  “兄弟們,”他不斷嘶語著毫無條理的文字,“防禦陣型,讓我來解決它們。一定要拖…”

  這整個過程發生在一秒鍾內,遠比他感到威脅並作出反應快得多。掠食者的尖牙首先撕下了一個戰俘的頭,飛濺的鮮血讓勞倫斯的視線變成了紅色,耳朵充血的聲音蓋過了周圍的一切。他聽不到自己的吼聲,但他知道自己正在拚命嘶吼。受膏者這迅猛一擊源自純粹的強悍力量,幾乎把那人的頭徹底從他粗壯的脖子上扯下來。剛剛恢復的理智被粉碎,驚弓之鳥般的幸存者們瘋狂揮動著長矛,讓本就不嚴密的陣線出現了一個個缺口。狼人們瞬間一擁而上,其中不經意的一推就將手無寸鐵的勞倫斯給甩了出去,直撞到一根柱子上,滲出令人作嘔的體液把身下浸濕。那畜生發出了勝利的狂吼,四肢著地,以驚人的速度向勞倫斯衝去。它高舉其中一隻巨爪,狠狠地砸下,試圖把勞倫斯拍成一坨肉泥。

  -動起來,不要停下,否則死神就會找上你!

  勞倫斯咬咬牙滾開了,而狼人的重擊直接打在了地上,讓石板產生了條條裂紋,震得整個鬥獸場都在顫抖。勞倫斯試著馬上爬起來,但暴怒的狼人一把攥住了固定在他腿上的鎖鏈。隨著一聲震耳欲聾的勝利咆哮響徹天際,它把他從地上舉起,先把他撞到一根石柱上,又把他摔到空地上。

  “保護領主!”兩個近衛侍從挺起長矛護在勞倫斯身前,然而不等勞倫斯起身,一個侍從就慘叫著被踩死,他脆弱的骨骼在受膏者的狂怒和體重下被徹底壓碎。另一個侍從也因此陷入癲狂,他發瘋似的揮動武器、咆哮、怒罵著,竭盡全力試圖把那畜生逼退。亂刺一通的矛頭在無意中貫穿了它的眼珠,撕開了脆弱的纖維膜,朝裡面脆弱的神經深處挖去。怒不可遏的怪物張開血盆大口將他的顱骨連帶小半個身子一同咬碎,而它自己也因為受到重創而步履蹣跚。受到鼓舞的其他戰俘頓時把注意力集中在它身上,打算在這個相對虛弱的怪物身上傾瀉憤怒。然而即使是受到重創,受膏者依舊凶殘無比,它迎上人群,把其中一人的頭撕了下來,又把旁邊一人的喉嚨用獠牙一起扯了出去。第三人死於它穿胸的利爪,而第四個死於脊柱粉碎,因它反手一擊的強悍蠻力。

  -宰了它!

  伴隨著一聲怒吼,勞倫斯拖著搖搖欲墜的身體撲向受傷的巨狼,抓住了它堅硬的毛發,爬上了它彎曲的脊背。他在多年以前與這些巨狼交過手,經驗告訴他巨狼的皮膚就像龍騎士的盔甲那麽厚,但它脖頸與鎖骨的接合處相對而言較為脆弱,而在手無寸鐵的情況下,眼睛是他唯一能下手的地方了。通常巨狼依靠身高和對敵姿態來彌補這一缺點,然而,對於一個站在它面前的渺小人類而言確實毫無破綻,但對於一個正騎在它背上的獵人而言,卻是形同虛設。

  勞倫斯用全身力氣猛擊狼人血肉模糊的眼窩,用殘缺的手指狠狠撕扯著那堆密密麻麻的神經和血管。惡臭的血液、乳白的流體噴濺而出,勞倫斯憤怒的咆哮使戰俘們倍受鼓舞,更加賣力地圍攻,而受膏者也因痛楚徹底陷入瘋狂。

  它瘋狂地旋轉、咆哮、掙扎著,竭盡全力試著將勞倫斯甩下去。它全力向後退,試圖將他撞向其中一根柱子。哪怕戰俘們的長矛從四面八方捅來,它還是跌跌撞撞地靠在了柱子上。本來就神智不清的勞倫斯在硬扛了這一記重擊後徹底失去了意識,他的氣管已經被壓碎,動脈也被擠爆。血、油脂、黑色的黏液從毛孔上粗暴的鑽孔而出。他的視線變得模糊不清,大腦正因缺氧和缺血宕機,但他還能聽見那重傷的畜生在高聲狂吼,而觀眾們則大聲嘲笑著他徒勞的掙扎。他無力的手指正隨著意識的消逝而逐漸松開。

  戰神巴爾曾給了他力量,讓他的每一種感官都遠超世界上最偉大的戰士。他能不借助任何光源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捏死一隻蚊子,他能在百米外嗅到一滴鮮血的腥味,他能穿著四十斤重的盔甲不眠不休作戰數天…還有力量、速度。這些能力讓他從一千次鏖戰後幸存,但他現在什麽都沒有了。

  -沒有神之力,你什麽都不是。

  奧秘之主曾這麽說過,那時他還不知道什麽將要降臨。每一種能被想象到的刑罰都被施加到了他的身上,但他都挺住了。

  -你早就壞掉了,只是你的精神拒絕接受而已。

  “不…”

  -意外嗎?我是來幫你的。

  勞倫斯撐不住了,他呻吟著試圖讓手指再使點力,但對手沒有絲毫屈服的跡象。他放棄了。受膏者對於凡人來說太難纏了。

  -曾聞彼之傳說,衝鋒陷陣,救其故國。

  勞倫斯感到身體裡有什麽東西在攪動。

  -曾聞彼之傳說,行於四海,摧其所及。

  昂揚的合唱點燃了悶燃的力量。勞倫斯深呼吸一口,用他自己都不知道哪來的力量拚命拉扯神經。狼人的首次削弱是它的身體開始痙攣,身體的抽搐帶來了顫抖的嗚咽。無論如何,勞倫斯的堅持顯然是有用的。因為就連領唱者也開始顫抖,合唱失去了所有的連貫性,突然就變成了一團結結巴巴的混亂呐喊。負責看守囚犯的教廷士兵們又驚又怒地敲擊著鐵籠,大聲威脅觀戰的俘虜們閉嘴,而受到驚嚇的平民觀眾也噤若寒蟬。

  “上啊,長官!”馬修等人嘶啞的呐喊讓勞倫斯身上多了一分力氣。隨著他再次加重手上的力道,有什麽東西終於被捏碎了,爆裂成一團黏糊糊的碎片。

  受膏者被殺死了。

  但沒有任何意外,場上的戰俘都已經被殺死。勞倫斯根本不知道,另外四頭巨狼正虎視眈眈地盯著他,受膏者的屍體將他壓得動彈不得。感覺像是用了好幾個世紀,他才勉強把沉重的腦袋從小山般龐大的屍體下探出來,大口品嘗著空氣中的血腥味,並抬起了腫脹的眼皮。

  天空是是一個高遠的拱形。四個暫時恢復理智的受膏者分別蹲在角落的空地上,靜謐的像石像鬼一樣,冷漠地盯著他。絕望在凡人的眼中映射著它無形的軀體,永遠定格在他們被大卸八塊的瞬間。不等勞倫斯調整狀態,又是一陣鐵籠打開的哀鳴蕩過蒼穹。他聽見那些以艾尼西亞方言道出的殘酷命令,他聽見厚重釘靴踏在地上的聲音,他聽見了又一個輪回的聲音——另一群戴著鐐銬的戰俘被帶入鬥獸場,於急亂中哭喊、摔倒。這些曾發誓永遠忠誠於西境主人的可憐人在恐懼中跪倒在地,朝著他哭喊。一隻隻瘦骨嶙峋的臂膀把勞倫斯強行拽了出來,全然不顧他的皮肉上縱橫交錯的傷口。虛弱的勞倫斯把頭側向一邊,咕噥著什麽。

  -想救他們,你就必須快一點。

  “大人,您在說什麽?”

  是埃德加嗎?勞倫斯眼前一片模糊。在他的回憶中,斯派克·埃德加是一位受人尊重的鐵匠,同樣也是一名堅韌而沉默的強壯老兵。在艾瑟爾高地的攻防戰中他連續擊殺了三個聖殿騎士;在後來的幾十場戰爭中他都是軍團中堅,無論面對什麽樣的敵人都不曾後退半步。然而,在這裡,在這個血腥、寒冷的屠宰場上,勇氣和信心早已被遺失,他顫抖的聲音充滿了乾癟的絕望。

  一聲鍾響,四個躍躍欲試的受膏者開始行動,它們跳躍著開始狩獵,以閃電般的速度跳入人群,展開殺戮。當虛弱的戰俘們舉起矛對準它們時,它們放下了戲耍的念頭,隻一次齊衝,便殺穿了搖搖欲墜的隊列。一顆顆頭顱自臂膀間分離,一條條手臂從關節中撕出,血跡斑斑的利爪割開人們的喉嚨,鋸齒狀的獠牙開合間粉碎一切抵抗。痛苦不堪的勞倫斯大聲呻吟著,試圖捕捉到它們的行動軌跡並發出提示,但他實在是太虛弱了,不到三分鍾那些不斷祈求他的聲音就都消失了,滾燙的熱血灑在他身上,痛得他幾乎窒息。

  “我們完了,大人。”埃德加的聲音沙啞而潮濕。“活下去。請您一定要活下去。”他雙手持矛,低聲咆哮著衝向一頭巨狼。但即使是拚盡全力的狂怒衝鋒,也無法改變注定的結局。受膏者用自己的前臂硬接了埃德加的搏命一擊,任由矛頭切入自己的血肉。它嵌得很深,把骨頭碎片和鮮血噴的四濺,隨後緊緊地卡住了。

  “天佑蘭斯!常勝利…”

  當他的武器報廢後,這名本該在戰爭結束後去騎士學院擔任教官的戰士再也無力招架受膏者的回擊。這一擊直接刺穿了他的胸腔,半米長的利爪貫穿了他的顱骨。

  埃德加即刻暴斃,但在受膏者把利爪抽出前他仍然保持著站立的姿態。也許是為了演出效果,受膏者故意舉著他的屍體繞場走了兩圈,直到對這種殘忍行徑頗有微詞的民眾們開始竊竊私語,它才擰下他的頭顱,把他的屍體拋在勞倫斯身旁。

  它們以為虐殺他麾下軍團的成員就能在他的心理產生極大的創傷…但它沒有。倒不是勞倫斯冷血無情,只是因為刺激過於強烈,反而讓人有了逃避的余地。對於筋肉寸斷的勞倫斯來說,這僅僅是又一次殺戮罷了。

  -你這個廢物,失敗者。

  又是一陣鐵籠打開的聲音,釘靴踏在地上,伴隨著撕心裂肺的哭喊與怒吼,那不諧的音牆幾乎要震碎他的耳膜。這是地獄本身的聲音,溢滿著瀆神的尖叫,祭品的哭嚎,流水線般有序屠宰的重擊,以及諸神滿足的歎息。

  不出意外的話,他會被重新關進囚室裡,然後再次被鎖鏈和藥劑所禁錮。而侏儒早已為他量身定製了數百種酷刑,那單調的折磨又會重啟。而當奧菲莉亞對此感到無趣後,他就會被撕裂軀體,抽出靈魂,受到永恆的折磨。

  但在一片混沌中,一個熟悉的調子喚醒了他的意識。

  “雖然我們的力量已不如當初,已遠非昔日移天動地的雄姿…”

  -勇敢。

  “但我們仍是我們,英雄的心,盡管被時間消磨,被命運削弱…”

  -你已經壞掉了。

  “我們的意志堅強如故,堅持著,奮鬥、探索、尋求,而不屈服。”

  那是馬修的聲音。他又在唱那首長詩了?

  “閉嘴,我就讓你活命。如果再唱下去,那麽你死亡時的痛苦將會超乎想象!”

  “不,”馬修似乎在笑,“我的死亡已經注定了。我明白,所以不必浪費口舌,殺了我吧。”

  “你不願活下去?”奧菲莉亞的聲音帶著些許玩味。

  “沒有意義,”馬修喘息著說,“無論如何你都會殺了我,或許你能完美掩飾自己的謊言,但你身邊的哈巴狗卻不行。”

  勞倫斯睜開眼,發現自己正身處地牢。他看見奧菲莉亞正在向侏儒緩緩點頭,仿佛很不情願地作出了艱難抉擇。

  “那麽,看來這件事沒得商量了。”奧菲莉亞哀傷地說著,“可惜你的妻子,她調動了半個神丹帝國,隻想救你一命。”

  接著侏儒將鋒利的匕首狠狠插入馬修的喉嚨,那鋒刃撕裂了他的氣管,讓他再也無法出聲了。勞倫斯再次掙扎起來,馬修臨死之際那滾燙、鮮活的情感刺得他無處可逃:那雙充血眼球中的恐懼與痛苦,以及蒼白嘴唇顫顫巍巍拚湊出的失望。

  這都是真的嗎?這一切…就如同一場夢。

  他試圖把注意力集中在那些難以捉摸、具有欺騙性的記憶上,但被俘後的所有記憶都像煙霧一樣虛無縹緲,當他試圖抓住它們時,它們就像幽靈一樣消散了。他試著拚湊細節,理解一切,然而就在稍有思路時大腦就如同被一把尖刀攪動似的,強行中斷了思考。

  他扭頭看向肩膀,感覺那裡有一種幽靈般的鈍痛,他猜那是在鬥獸場上留下的其中一處傷痕,在他回憶的時候,胳膊和腿又出現了令人不安的麻木感。

  -神愛世人。

  -但祂憎恨你。

  他的肺裡出現了一種沉重、潮濕的感覺,這讓他的呼吸變得痛苦而疲憊。耳邊響起了某個部位重複折斷的脆響,一種強烈的惡心幾乎要壓倒他。

  “你到底是什麽東西!?”他歇斯底裡地咆哮,“到底是…什麽?我身上發生了什麽?!”

  “那是你的靈魂。”奧菲莉亞饒有興致地哼了一聲,“中斷儀式吧,讓我們再來一遍。”

  無數繁雜話音裹在狂風之中,不斷試探勞倫斯聽覺的極限——低沉的咒罵、空洞的乞求、沙啞的遺言和悲涼的哀泣。

  -你這廢物,辜負了我們所有人。

  -拜托了,一定要活下去。

  -救我,求求你…

  勞倫斯終於承受不住,嘔吐起來。一群面目可憎的多足爬蟲在腳下的穢物中吱吱作響,而後掙扎著死去,種種可怕景象的遺失碎片慢慢被拂去了塵埃——破損的盔甲碎片、填滿沙塵的斷肢、扭曲折斷的劍刃長矛,以及被血浸透的殘破旗幟。惡毒的詛咒從腦海中發掘出一具具破碎的屍體,那些破裂顱骨的空洞眼窩中燃起幽暗冥火,若有若無的嘲笑聲在瞬息間便將他所剩無多的理智推向深淵。

  “專注於你感受到的東西,”奧菲莉亞用循循善誘的師長語氣說道:“你那顆尚在跳動的心臟。肌肉的疼痛。你嘴裡的鮮血。另外,這還遠不是我向你保證的地獄裡。”

  奧菲莉亞擁抱了他的痛苦,把他的靈魂從湮滅的邊緣拉了回來。

  他的感官逐漸回歸了,先是味覺的轟炸——炙熱、令人窒息的腐爛味道,帶著一種垂死牲畜的惡臭。它就像霧一樣掛在濕漉漉的空氣中,甚至能被皮膚感覺到,油膩、粘稠、汙穢,具像為病態的汗水,燒焦的血肉,燃盡的油脂,腐爛的膽汁和壞死的碎肉。

  但有一種氣味比其他都更強烈,是血液。這牢房裡全都是血,到處都是。

  -放棄吧,他們都因你而死。

  這不懷好意的聲音帶著一種理所當然的自信傳入他的腦海。這個聲音很熟悉,但他還想不起來這是誰。他試著提問,但他的嘴唇因乾裂而流血,喉嚨也充滿刺痛。在吞下、舔舐了一點血液後,他再次試著開口。

  “你是誰?”

  -我乃真言,亦是真理。我乃你的救主,勞倫斯。

  “畜生,我要殺了你們!”勞倫斯突然開始狂放不已的慟哭,在痙攣中抽搐起來,他高聲狂吼,抖動著,但他無法打破鎖鏈的拘束。羅德尼放聲嘲笑著他瘋狂的掙扎。

  -看來你意識到了。

  “這不可能是真的!”

  他們都死了,早就死了,每一個和他有關的人。他們死於他的無能,死於他的失誤,死於他的…

  -不。

  “都他*見鬼去吧。”勞倫斯低聲呢喃著,無法掩飾他機械、刺耳聲音中對復仇的渴望。對勞倫斯而言這就像是永恆一樣漫長,他想知道自己究竟是如何忍受這麽長時間還沒瘋的。“我不會屈服…你們還能怎樣?無論什麽樣的折磨都沒法使我的痛苦更加徹底了。”

  “折磨?不,你好像誤會了什麽。”侏儒寬容的笑聲讓勞倫斯心頭一緊,“到現在你都沒看透真相嗎?”

  “什麽的真相?”

  “你真實經歷的真相。”

  ……

  “大人,我們該怎麽辦?”埃德加的聲音因勞倫斯思維的反抗開始變調,他不理解。他怎麽可能在這?他們,事實上,他們在哪?

  -他們的確是早就死去了。

  黃沙,天穹,受膏者,陰沉的鍾聲響起,回蕩在整座城市的廢墟中,召喚著忠誠者們觀看異端的垂死掙扎。

  “勞倫斯。”

  再一次他聽見奧菲莉亞正式稱呼他的名字,隨後他轉身,在一片模糊的光影中尋找聲音的來源。

  他的雙腿瞬間癱瘓了,手臂同時失去知覺,眼睛也開始刺痛起來。

  “還記得我很久以前對你提起的,英雄的故事嗎?”

  那些如雕像般冷酷的受膏者開始移動,緊盯著戰俘們被趕進鬥獸場,向奄奄一息的勞倫斯走來。遠處回蕩的鍾聲壓過了巨大的歡呼,他們把破損的矛杆緊緊靠在胸前。

  “哪怕被世界拋棄,被所有人背叛,孤身一人,依然願意犧牲自己,拯救世界。老掉牙的故事,對吧?也許你沒印象了。”

  “這不可能是真的…”勞倫斯輕聲說。

  戰俘們轉過來,好像第一次認識他一樣。他們一擁而上,含糊不清地說著方言。他們圍繞著他,眼中燃燒著狂熱的信仰,伸出手來觸碰他。

  “我還講過一個更精彩的故事,你還記得是什麽嗎?”

  “祝福我們,大人。”一個骨瘦如柴的戰俘懇求著,抓住他被折斷的腿。勞倫斯突然感到恐懼,他想躲開那個可憐人,然而更多人貼了上來。

  “那就是讓背叛英雄的人理解英雄的夢想和心情。如此一來,大家都會理解英雄,大家都會幫助英雄,大家一起拯救世界。這難道不是最好的故事嗎?”

  空氣厚重而惡心,夾雜著灰塵與熏香的味道,整個天穹似乎都在朝他壓過來。

  “事實上,我的確不配做什麽英雄,但我,法利恩·奧菲莉亞,依然想得到你的理解。你和我其實沒什麽不同,只是更理想主義,更天真一些。”

  “救救我,大人,求您了!”另一個眼睛被縫住的戰俘哀求道:“發發慈悲吧,我還有三個孩子,如果我死在這裡,他們一定會餓死的!”

  “這不可能是真的!”勞倫斯又說了一次,他正在被溺死於人山下。

  “作為人們眼裡的好人,你一定會覺得我是個嗜血成性的屠夫,冷酷無情的暴君,搔首弄姿的蛇蠍。你想得沒錯,我也是這麽認為的。不過呢,你和我有一點不同。”

  “你為什麽不救我們?明明對於神選者來說,殺死幾頭巨狼就是舉手之勞!”

  “大人,你為何要拋棄我們?”

  陷入瘋狂的戰俘們剖開了他的胸膛,但他不在乎。肉體的痛楚早已被填滿骨髓的愧疚與自責掩埋,他隻恨自己太無能。

  -一切都是真的,勞倫斯。一切,都是折磨。

  “我是個,很純粹的壞人啊。不過我們的不同,也只有這一點而已。勞倫斯啊,你覺得,通過殘忍和凌虐之惡拯救世界的壞人,和無私付出不求回報的老好人,就一定是水火不容的嗎?”

  他們開始分食他的肉,那些饑渴的巨狼正在靠近,每一步都使大地顫抖,碾碎那些不能被他拯救的人。

  “我覺得不一定是這樣。只要能互相理解,就一定能領會彼此的魅力,我們也是一樣。所以,勞倫斯,好好想想,為什麽我會對你做這樣的事。”

  -認罪吧,臣服吧,乞求全能天父的寬恕。

  他睜開了雙眼。站在他面前的不是如日中天的奧菲莉亞,他只是在看著鏡中殘破不堪的自己。

  “希望你不要認為壞人做的事情就是沒有意義的, 希望你不要認為凡人就肯定不能理解必要之惡,是有意義的。”

  -不要被染黑。

  “我並不指望你能馬上理解,我還不至於如此任性。畢竟你,勞倫斯,我姑且這麽稱呼你,不論是你的前世還是今生,都是在善良的社會,在各種善事的氛圍中長大的,所以你骨子裡就只能做一個好人。”

  -求求你,堅強一點。

  “你從來就沒有考慮過壞事吧?你根本不知道什麽是惡吧?所以,借此機會,請你生來第一次,正視邪惡,感受邪惡,然後理解我,擁抱我,臣服於我。”

  -爸爸,別離開我!

  勞倫斯搖了搖頭,於是幻象結束了,他孤身一人出現在冰冷的黑暗中。他在黑暗中醒來,沒有痛苦。什麽都沒有,而他知道自己就在地獄中。

  “我…不…”他感到仇恨流過自己所剩的軀體——被切割,正在腐爛的,像羊水中的畸形嬰兒一樣扭曲的神經和絮狀肌肉。憎恨。這是他為數不多還能感受到的東西。他隻想用他身上僅存的每一分力氣,把折磨他的始作俑者打成漿糊。

  躲在黑暗中的侏儒笑了。“好了,好了,年輕人。注意貴族的涵養。噢,抱歉,我忘記把它取出來了。”

  侏儒故作生氣地叱罵著羅德尼的粗心大意,他把手伸向勞倫斯的下體,帶著遺憾的歎息揪出了完全擴張的鐵梨。它掉到了地上,發出濕漉漉的哢嗒聲,像一朵粘稠的,被染紅的鐵花一樣滾動著。

  “真遺憾。”侏儒說,“那老家夥正開始對這門藝術產生興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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