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瞿朗為此起彼伏的波濤聲吵醒，他們福州船政一行人在伊麗莎白港投宿的旅店毗鄰這裡著名的棕櫚角海灘，原是大夢一場，可這夢卻顯得如此真實。

　　裹著濕鹹味的海風拂過，此時的中國山東半島，確切地說是位於威海衛附近一處人跡罕至的山崖，一個鬼鬼祟祟的身影時隱時現，用狡黠的雙眼大肆窺探著威海衛港口內的情形……

　　今天，村東頭吳老漢的家中，可謂是高朋滿座。一大早，方天祥與馬忠領著幾個手下的小頭目和兵丁，應草甸村鄉民熱情之邀，來此赴約做客。

　　雖說是來做客，這些身著“水勇”號服的，卻都似屁股生不了根般地幫襯著吳老漢老兩口忙裡忙外。吳老漢一時慌了神，哪兒見過這陣仗，打小起概念裡從來只有兵痞兵爺，便趕忙上前阻攔，誰知為首的方天祥，雲淡風輕擺手道:“都是自家兄弟，窮苦出身，忙活慣了，有幾個在兵營裡也充著夥頭軍，就讓他們來，老伯你且歇著便是。”說話間自己也提溜著個水桶，去井邊打水去了。

　　吳老漢頓時手腳無措，不經意瞧了眼身旁的老伴一眼，這老婆子見著三倆年輕後生手腳麻利乾活的模樣，在一旁直是笑不攏嘴，吳老漢嗔罵了她兩句，隨後兩人也各自忙碌。

　　一年多以來，方天祥和馬忠等幾個自芒碭山來到山東投軍的，與草甸村水生和這裡的鄉民已然相熟。在和此地鄉民的來往中，他們從不掩飾自己原先落草的事實，而日子久了，純樸的草甸村村民們竟也絲毫不忌憚這些由匪轉兵的，反而由為人處事間更覺他們的率真。

　　要說為何今日在家中擺下家宴的由頭，一來為慶賀方天祥升任協參領，馬忠升任副軍校;二來他們幾個已經接到上峰的調令，朝廷目下籌建南洋水師，正要從全國各地募兵。他們幾個平時操練成績出挑，兵事嫻熟的被挑中，不日就將隨運兵輪南下，今天方天祥攜馬忠等人也算是來辭行。

　　眾人拾柴火焰高，不多時，吳老漢家小院的石桌上已擺滿了美味佳肴，有蘆花鴨，鹹草雞，豬頭肉，不知名的海魚雜燴，在海邊人家飯桌上顯得無比珍貴的時蔬等，對這個鄉下的小戶人家來說已算是極其豐盛，勝似過年節了。面對此情此景，樸實無華的農家小院，躊躇滿志的方天祥，無端想起那時候瞿朗教給自己的一句古詩“開軒面場圃，把酒話桑麻”來，覺得眼前的景象很是應景。

　　大家圍坐在一起，單單不見吳家女兒素衣的身影，一問又不知上哪兒的山林撒歡去了。對於女兒如此這般與靜秀淑婉的傳統閨閣女子品性大相徑庭的表現，吳老漢老兩口早已從一開始的驚愕和難以理解，轉變為如今的習以為常，隻道女兒差不多晌午就該回轉，不必等她。

　　挨著方天祥落座的水生，眼底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失落，之前乾爹也就是吳老漢幾次明裡暗裡透露想招自己當吳家的女婿，著實叫他喜出望外。可很久一陣過去，卻沒有絲毫動靜，水生忍不住去向乾爹一打聽，才知吳老漢業已向女兒挑明此事，然而吳素衣堅決不肯，無論老兩口如何苦口婆心，女兒隻一句“我不嫁”讓兩個老人家也是無可奈何。

　　有那麽幾次和素衣獨處的機會，水生饒是熱血上頭想不管不顧，直接向吳家女兒表明心跡，可是五大三粗的漢子偏偏在關鍵的時候扭扭捏捏起來，反倒是吳素衣每每反過來勸慰他想開點，感情之事不可勉強。耐人尋味的是，每回說起這件事的時候，吳素衣面上總是自然流露出一種超然物外的神情，讓人捉摸不透。

　　方天祥把身旁兄弟的失落之意盡皆看在眼裡，卻也沒奈何不知怎樣疏解，隻好歎口氣，隨手拍了拍水生的肩頭聊表寬慰。

　　隨著主人家將最後一道菜端上桌，蓋子一經掀開，登時香氣四溢。眾人定睛一看原是北方不常見到的芋艿，想必是吳老漢為了準備今天的家宴特地到鎮上去買的。

　　“來來來，大夥兒別客氣，就當在自己家一樣。”吳老漢熱情招呼著客人們，然而過了許久，也沒一個人率先伸筷。

　　眼見飯席上各人還是有些拘束放不開，擁有一張國字闊方臉，精神朗俊的方天祥於是反客為主，端起酒盅，站起身來聲如洪鍾言道。

　　“今日來此多有叨擾，我等駐扎在這裡一年有余，此間多賴鄉親們的照拂，過幾日我們就要開拔去往江南，後會不知是何時了……”平日裡行事爽落的漢子竟然沒來由生出一股離愁別緒來。

　　“誒哪兒的話，是方統領一直在此間照顧咱們呐……”吳老漢向著方天祥，又似捎帶著今天一同來的街坊四鄰，連連擺手，在場聽到這話的眾人無不由衷地點頭稱是。

　　說話間，但見一位頗有些見識的本鄉學究慢條斯理將話頭接了過去，說道:“皇上下旨叱建南洋水師，這是利國利民的大好事，有道是養兵一世，用兵一時……方統領幾個是軍旅之人，按理也不能久戍一地。聽聞朝廷早幾年已在福州開設船廠，效仿西洋人積極建造咱們自個兒的新式兵輪，此時方統領幾個過去，正可以大顯身手。”

　　話音才落，近旁又是嘖嘖的稱讚聲四起。

　　“哎我說各位，你們都弄錯了，我大哥眼下才是協參領銜，頂了天也就管百十來號人，您說的統領銜那管的兵丁可就多了去了，至少七八百哩。”

　　對著眼前一桌美食正大咽口水的馬忠，大咧咧地糾正著人們對自己大哥軍銜的誤讀。

　　“哦哦，見笑見笑……小老兒在鄉下呆久了沒見過世面，可就算是能管一百多人，這官也不小咯……看樣子馬兄弟這是餓了，咱們這就開席，這就開席。哎呦，大家夥動筷子啊，是不是今天的飯菜不合口味呐?可若不是飯菜不對味，跟我這裡假客套，老漢我可要不高興了……”

　　鄉裡鄉親這麽多年，村裡人都心知吳老漢是個實誠人，眼裡最見不得和自己投契親近的莫名生出隔閡來。如此，各人也就不再客套，沒一盞茶的功夫，不管是熟識的，還是從不相識的都開始推杯換盞，農家飲宴的氣氛也隨之愈發熱烈起來。

　　“是啊，方大哥太過謙了。”水生從剛剛的鬱鬱寡歡當中恢復過來，並且很是未卜先知地提出方天祥等人離去後的擔憂。

　　“方大哥馬大哥你們這一走，以後換了其他的駐兵在此，難保不仗勢欺壓我們……咱們打漁為生的苦啊，風裡來雨裡去的，只求吃口飽飯，穿身暖衣啊！”

　　“水生兄弟盡管放心，此間營中還有我不少好兄弟，我已逐一跟他們打過招呼，不會為難鄉親們。只是這草甸村地處偏遠，卻是要得防著盜匪，不過賢弟你經過這幾月跟著我們的磨練，身手已不可同日而語，再說你們村裡幾個精壯後生聚在一起，足夠抵擋個把蟊賊了。”方天祥仰脖飲乾一盅酒，再往自己和水生的酒杯裡分別斟滿水酒，鄭重其事雙手捧起酒盞。

　　“賢弟，美酒在前，今日不說煩心的事情，我們兄弟定要一醉方休才是！”

　　“好！小弟今日舍命陪大哥，但求盡興！”

　　“哎哎，你們喝酒……別忘了帶上我……”才往嘴裡塞了蠻大一塊豬頭肉的馬忠， www.uukanshu.net顧不得擦一擦油嘴，趕忙過來湊熱鬧。

　　吃喝了一會兒，應是酒精的作用之下，幾個人不著邊際地胡侃海聊，不覺間日已上三杆，可是直到此時還未有人發現什麽不對勁的。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

　　午時悄然過去，未時行將和申時交班。

　　已經喝到快不省人事的水生，忽然睜眼環顧院子四周，而後騰地站起，踉蹌著快步衝到這個農家小院主人的面前。

　　“乾爹，素衣她還沒回轉麽?”

　　同樣和一幫老哥們喝得顛三倒四的吳老漢，眨巴著眼睛愣了幾秒，終於回過神來，趕忙去裡屋找老伴詢問，兩位老人家不久後走出屋外，神情明顯慌張不少。

　　片刻過後，酒醒了大半的幾人開始商量對策。

　　方天祥首先鎮定下來。

　　“吳老爹，還記得一早你的女兒是往哪個方向去的嗎?”

　　“素衣一早是往北邊去的，她說那兒有座山嶺還沒登上去瞧過。這山瞅著離威海衛忒近，要是登了上去，上面的景兒應該不差……”

　　“是不是喚作大嶼山的?”

　　“對對，就是這座山沒錯。”吳老爹急忙確認。

　　“好，既然如此，我們抓緊時間進山找人……”

　　“馬忠，你這便回營叫上更多弟兄，我知道那大嶼山山高林子密，眼看著這天色很快便要黑下來，叮囑弟兄們多備火把。事不宜遲，大家分頭行動，出發！”

　　方天祥指揮若定，還別說，真是隱約透著那麽一股帶兵之人的果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