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久保利通摩挲酒杯的手停住,他將酒盞放下,繼續說道。
“那就先說馬尾造船廠的消息吧。”
“根據我們安插在清國的密探報告,他們位於福州的造船廠上個月新完工了 100米的船台,最近沈葆楨又遣人去英法新招募了不少工程師和專業技工,預計一切準備就緒後開工建造他們自己的鐵甲艦指日可待......”
“打擾了,您的黑豬肉和生魚片……”一名侍應和風細雨並見縫插針打斷了兩人的交談,畢恭畢敬坐跪著將珍饈佳肴布到餐桌上,隨後半跪著慢慢退出了房間。
鹿兒島黑豬肉,取自兩年生的當地黑豚,經數道工序製成,色澤光亮,入口生津,實為人間美味,而生魚片的風味則和京都、江戶、大阪這些地方的頗為迥異。
“伊東君,別光顧著喝酒,這是特意為你點的家鄉美食,你久居軍中難得回鄉一次,應該很久沒有吃到了吧……請!”
伊東祐亨隻那麽瞟了一眼面前誘人的美食,筷箸卻碰也未碰。
“這與我料想的不差,早先清國自建的第一艘所謂國產蒸汽炮艦萬年清,雖然采用了往複式蒸汽機作為主動力,然而船殼仍然是木製,噸位也不算很大。清國的新派領袖們絕不會滿足於此,鑒於目前世界海軍的鐵甲艦時代滾滾而來不可阻擋,他們建造真正意義上的鐵甲艦勢在必行。
但是這些都是近乎公開的消息,沒有什麽值得大驚小怪的,看來大久保君的耳目不過如此……”伊東祐亨有些不屑,隨手夾起一塊還滋滋作響的黑豬肉,放入口中津津有味咀嚼起來。
“哈哈哈,伊東君未免太小看鄙人了。”見到對方態度比之剛才已然緩和了幾許,不知不覺也願意多說,大久保利通言語裡亦平添了幾分戲謔。
“下面的消息我敢打賭,目前全日本知道的不會超過五個人。”
望著大久保利通信誓旦旦的表態,伊東祐亨面上古井無波,實則萬分期待對方後面的話。
“既然說到清國的萬年清號,目前它已駛離馬六甲海峽去往印度洋,此艦上俱是福建船政學堂的優秀學生,臨近畢業遠航實訓自然是極其平常之事……
然而不同尋常的是,英國人一改之前輕視清國的態度,從新加坡離港的時候不但極為高效修理好了中國人的船隻,居然還派出一艘醫療船伴隨保障後面的航程。”
被後世歸為明治維新三傑之一的大久保利通,露出一副耐人尋味的表情,晶瑩剔透的酒杯端在手心,卻只是那麽半空端著,卻遲遲未舉到嘴邊。
“什麽,竟然有這種事?”伊東祐亨剛想去夾起一片生魚片,手中筷箸差點沒拿穩,臉上同時現出難以置信的神情。
“伊東君,中國人說自古英雄出少年……相比於清國正在建設臻於不斷完善的軍港、船廠、修理所這些硬件設施,我現在能告訴你的,這屆福州船政的學生,未來才是我大日本於海上最可怕的敵人……”言畢,他慢悠悠地站起,微微躬身。
“那麽今天就到這裡,這些酒菜伊東君慢慢享用,帳我已經結了。”這席話說完,大久保利通重新戴上鬥笠,轉身欲走,卻聽一個聲音於身後倏然響起。
“無論如何,當務之急,我們日本在自造鐵甲艦這件事上不能落後於清國太多……
今日多謝大久保君的款待,特別是你帶來的消息……至於你所托之事,鄙人來日會拜訪西鄉君,
盡力規勸。” 大久保利通在那裡暫停住腳步,嘴角浮現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點了點頭,拉開移門徑直出去。
一縷晨曦撫過日本九州最南端的鹿兒島,碧空如洗,海天一色,正是一番好光景。而隨著時間的推移,在幾個小時後同一束陽光照耀到了印度西海岸的加爾各答。
位於主城東南的帕吉特酒店的一間客房中,羅伯特正把玩著一隻小巧無倫的玩意。這小東西呈長方形,體積並不大,可依靠腕帶直接佩戴在手上,重量方面也遠沒有原先自己那塊黃銅懷表重。然而奇妙的地方在於,這東西正中有一塊亮晶晶的屏幕,如果把手指點在上面,本來暗黑一片的屏幕會突然點亮,屏幕上整齊排列的一個個同樣亮閃閃的圖標,用英文分別標注了“指南針”“導航儀”“時鍾”“計步器”等。他選擇了其中“指南針”的功能想測試一下,只見手指輕觸圖標,屏幕瞬間跳轉至虛擬畫面,顯示出提示“請靜置等待 10秒”。時間甫一到,羅伯特拿過機械指南針一比對,絲毫不差。
這東西實在和自己認知裡的計時工具有著天壤之別,他握在手中又端詳了良久,徐徐把它放回桌上。
就在一個小時之前,自中國福州出發的這趟航程裡出盡風頭的船政局學生瞿朗過來找他,將這隻所謂的表送來了。
瞿朗來找他的時候,自己正在翻閱一本介紹最新海軍艦艇發展概況的畫冊,是他在英國的好友特意郵寄來的。他雖離開皇家海軍多年,但是於本專業之事還是頗為關注。
“看---我們大英帝國的鐵甲艦,勇士號,蹂躪號,不屈號......現在我們的船有最犀利的火炮,最堅固的裝甲,最快的航速,女王陛下的艦隊就是這個地球上最強的!
瞿,用你們中國人的成語來說,這叫什麽---對了,蔚為大觀,哦還有一個詞---舍我其誰!”這個大胡子把在中國呆了幾年耳濡目染學到的都用上了,不免洋洋得意起來。
“羅伯特老師,這本畫冊能否借我看看?”瞿朗送完東西,且給洋老師解釋了一番智能手表該如何操作之後,正要回去,斜眼瞥見羅伯特正在觀看的畫冊問道。
“可以,不過抱歉,你只能在這裡看......”羅伯特下意識合上書頁。
考慮到這畫冊裡只有艦艇的外觀圖及一些常規參數,並無敏感的內部詳細構造圖,他可以給中國學生一覽,可是根深蒂固的觀念還是促使他講出了上面這句話。
瞿朗笑笑,走過來從羅伯特手中接過畫冊細瞧了起來。
方才羅伯特所提到的勇士號、蹂躪號、不屈號,瞿朗記得那都是十九世紀英國乃至全世界赫赫有名,最具代表性的鐵甲艦。其中,於1860年下水的勇士號,彼時堪稱和法國的光榮號並稱世界上最早的兩艘蒸汽鐵甲艦,屬於開山之作;蹂躪號作為第一艘具備遠洋能力的旋轉炮塔式鐵甲艦,為世人所熟知;隸屬英弗萊息白級的不屈號,它的四門406毫米巨炮,曾幾何時震驚了世界,當然它那渾似鐵罐頭一般套在炮身外面的全裝防護罩---船面旋台,也是自己獨樹一幟的標志。
當看到不屈號插圖的時候,瞿朗感到一陣莫名的眼熟,過了會他想起1885年滿清政府向德國伏爾鏗造船廠訂購建成接回國的定遠,設計時便是參考了英國人的這款英弗萊息白級,兩者尤其是炮塔位置有許多相似之處。當然定遠的主炮塔摒棄了英弗萊息白級沉重無比,一旦故障難以繼續使用的船面旋台設計,而改為露出炮台,僅在上方加裝一英寸炮罩的方式,兼顧了防護和持續戰鬥兩方面,從一個側面說明十九世紀世界主流海軍艦船沿革的日新月異,沒有一成不變的設計,唯有於實踐中發現問題而作持續不斷的改進。
“怎麽樣,瞿?”羅伯特在旁邊眼見瞿朗從頭至尾將畫冊仔細看了一遍,再次用得意無比的表情望向他。
“是不錯,不過學生以為,再過十年,也許不用那麽久,鐵甲艦的時代也就快走到終點了......”瞿朗饒是輕描淡寫。
“你在開玩笑嗎?”羅伯特臉上露出驚異。
“照你的說法, 我們精心打造的艦隊不到十年都要過時了嗎?大話誰都會說,瞿,你不過是個還沒從海軍學校畢業的學生,難道能比那些富有經驗的船舶設計師更能預見未來?”
瞿朗沒有急於辯駁,他指著畫冊不急不忙說道:“你看,現今的鐵甲艦乾舷高度普遍較低,平均只有兩三米,若是平時的小風浪倒也沒什麽。可是如果遇到大風大浪,艦身難免搖晃不穩,這樣低的乾舷高度,火炮還能否有效射擊,需要打上一個大大的問號……
此外,能夠預見的是,在不遠的將來,火炮口徑以至炮彈,還有火藥的發展進步一定突飛猛進,隨之而來的是雙方艦隊交戰距離的不斷拉遠……五公裡以下的肉搏炮戰會越來越少乃至絕跡,眼下不少裝甲巡洋艦還裝備有撞角,今後應當是無用武之地了。據此,目前鐵甲艦上主炮五花八門的排布方式,比如有在船肩耳台左右舷各配置一門主炮的,有在船艏船艉前後配備主炮,船舷再安置副炮的,這些大概率將回歸到統一沿船身中軸線排列配置。以後,用以保護彈藥庫,輪機艙等要害部位的鐵甲堡的集中防護性還會持續提升,艦船航速由於蒸汽機升級改進還會往上一個大台階……”
羅伯特聽他一氣說完,面上無以置信之情溢於言表,這小子是無師自通,自學成才的嗎?
可是瞿朗心知,正當世界各大國海軍鐵甲艦建造進行得如火如荼,方興未艾之時,前無畏艦的黎明卻就要來了,只有快人一步搶得先機,才能在未來立於不敗之地,闖出一片屬於自己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