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秋初的鹿兒島，天氣沒有因為秋天的到來而驟然變化，空氣裡仍然充斥著燥熱，只在傍晚時分有稍稍一絲涼意。

　　居酒屋“春磨”在此地小有名氣，每當夜幕在這個九州最南端的城市降臨，夜色中的鹿兒島和白天就陡然迥異起來。“春磨”不算太大的店面，因為老家主慧眼獨具，佔據了一個極佳的市口，售賣的清酒和炸物亦頗為地道，故而在此地眾多的居酒屋中生意數一數二地興隆，每天計時鍾還沒走到六點，屋內經常已經高朋滿座。不消很久，這間小小的居酒屋就被男人們談天說地的嘈雜聲所填滿，如果去的稍晚些，一隻腳也插不進去也是不足為怪的。

　　也許是白天還有精力過剩，又或許來此喝酒的各階層，各個年齡的兼而有之，新派思想和舊有觀念難免碰撞，酒酣耳熱之際，這裡時常會爆發激烈的爭論，此時如果無人從中調和，而後一定會演變成爭吵乃至推搡和激鬥。

　　這時候就苦了春磨居酒屋的老板和侍應。上前規勸吧，酒喝在興頭上的人那都是不知輕重的，弄不好再把自己給打了，得不償失。不勸吧，自己店裡的瓶瓶罐罐不消說都會在一時三刻後變成齏粉。每次激烈的紛爭過後，兩條街口以外販賣瓷器為生的熊本家無一例外都是笑逐顏開，而春磨居酒屋的家主兼老板村山，縱然再有苦說不出，再百般不情願，也隻得從熊本這裡購進新的。

　　可是又有什麽辦法呢?畢竟都是街坊四鄰，況且居酒屋的生意就靠這些熟客維持著。

　　這不，今天因為此地名人西鄉隆盛，兩撥人又開始掐起來。一方說西鄉在三年前的倒幕戰爭中勞苦功高，事成後得授正三位官職，實至名歸，在新政府裡呆的好好的為何要辭職回鹿兒島，隻做個小小的藩政顧問?實在叫人想不通。而爭鋒相對的另一方，則旗幟鮮明地支持西鄉，支持他同情下級武士階層，為此不惜與昔日好友大久保利通分道揚鑣的言行。

　　“西鄉君真是好樣的，像他這種人，從來都是義氣為先。聽說他這次之所以請辭返回家鄉，還有不願意功名超過咱們藩主島津家這個原因……”一個面孔坑坑窪窪的年輕武士形貌的男子喝下一口酒，首先說道。

　　“是啊，相比之下，那個叫大久保的，性子就涼薄多了，看他那副樣子，眼高於頂，經常不把旁人放在眼裡，虧得西鄉君還是他的好朋友……”另一名年紀稍長的男人接口，同時臉上現出鄙夷的神色來。

　　大概是要來台風的關系，今日天氣相比昨天有些寒涼，好幾張桌子上擺放了專門用以溫酒的器皿。不過好在今天雙方雖然意見相左，卻沒有根本分歧，最多也就是拌拌嘴，沒有鬧將起來。

　　剛才從開門起就一直提心吊膽的居酒屋老板村山，看到此情此景，懸著的心總算放下。

　　喝了一會兒，門口的暖簾再次被掀起，走進來一個戴著鬥笠的人。

　　“這個人可真奇怪，明明沒有下雨，卻戴著個鬥笠……”坐在門口的食客竊竊私語，揶揄一陣，百無聊賴之下又回歸了他們自己的話題。

　　戴著鬥笠的人沒有去理會旁人的目光，在門口張望了一陣後，下意識把鬥笠壓得更低，徑直走到位於角落的一間隔間前，輕輕推開移門，俯身進去。

　　裡間，一個留著扎眼八字胡的男人正在自酌自飲。那男人濃眉大眼，舉手投足間透著老成，實際年齡此時卻還不到三十歲。

　　“伊東君，好興致啊，

不如我來陪你喝一杯。”來人解下鬥笠，露出一張白淨的臉孔，與白皙臉龐頗不搭調的是一撇濃密的一字胡，更讓人過目不忘的是那兩隻深深凹陷的眼窩。　　被叫做伊東君的男子頭抬也未抬，依然自顧自地酌飲。

　　來人自討沒趣，於是隻好悻悻在那男子對面坐下，叫過侍者，點了一壺當地有名的伊闕燒酒。不多時，酒上來。

　　“伊東君這是從佐世保來?”來人隨意拎起酒壺，同時問道。

　　“是，例行休假。”男子有一搭沒一搭地應付。

　　來人笑笑，呡了一小口酒。

　　“西鄉君不日前自京都棄官返鹿兒島，這事伊東君聽說了吧?”

　　“略有耳聞。”男子依然是冷冷的回答，不經意間手中酒杯又斟滿了，他略一怔，終於抬眼，原來是對面來人起身幫自己斟的酒。

　　“真是可惜，西鄉君這樣的大才如今只能在這小小的鹿兒島屈就。”來人輕歎一聲。

　　“現下雖說王政複古已經取得成功，幕府勢力也已然被清除，可是日本今後往何處去，天皇和新政府的權力怎樣分配，如何富國強兵，我們要做的事情還有很多……我和木戶君深感力不從心，亟待強有力的援助……”

　　說到這裡，來人有意頓了一頓，深邃的眼眸望向伊東祐亨。

　　“聽說伊東君也認識西鄉君，而且關系還不錯，何不找一個合適的時機勸說西鄉君重返樞機?”那人按計劃問出了這句話，可是話剛一出口，心知偏頗，可也已經覆水難收。

　　果不其然，伊東祐亨放下酒杯，徐徐回答。與其說是回答，不如說是反問。

　　“大久保君不也是西鄉君的好友，為何自己不去勸說?”

　　僅這一句就問得大久保利通啞口無言。

　　伊東祐亨接著說:“你知道，我對政治和朝堂不感興趣。余自幼喜好海軍，除去軍旅之事，其他的不想多摻合……我與西鄉君是忘年交不假，然而人各有志，我相信有朝一日他自己想通了，會作出正確選擇的。”

　　聽到對方這麽說，大久保利通微微點頭若有所思，同時兩隻手不停摩挲著面前酒杯。突然間，他像是想到了什麽。

　　“這麽說起來，對於下面我帶來的消息，伊東君一定會非常感興趣，是關於清國福州船政局和馬尾造船廠的……”

　　“哦什麽消息?快快說來聽聽。”

　　今天第一次，伊東祐亨正眼迎上大久保利通的目光，方才從對方進來開始漫不經心的語速驟然加快，眼神中分明透著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