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青木一手將咪吖抱在懷中,一手拿著手機,神情似是有些不安。
自從回來了這空無一人的鋪子,他便一直在撥打蘇陸的電話,可對方一直沒有接通電話,也沒有收到任何關於她的回復。
事實上,對於自己這重回的隻身一人,他心中是倍感輕松和愉悅的。
對他說來,與那女人相處的時間越久,他竟越會懷疑起自己來:那家夥,可哪有當時楚楚可憐的模樣?分明是丟了靈的她,那飯量和力氣大得,竟能跟暴食的怪物沒什麽兩樣。分明聒噪又暴力的她,單是和旺財纏鬥一番,就能把他這間鋪子搞得亂七八糟。
不僅如此,那臭丫頭還死皮賴臉地住進了他這鋪子裡。
面對這個生生闖進了他生活當中的女人,他可真是有些後悔,當初真就一口應了她。
到了現下,也不知是怎麽搞的,僅是不見其身影就會感到周身不大自在的李青木,就像是突然真正感受到了孤獨的滋味一般,竟真擔心起那丫頭的安危來。
但真要說起來,這種擔心,似乎還不止是現在。
原來,他的家,可離得這鋪子遠。要不是他隱約間總有些心神不寧,這大晚上的,他又怎麽會專門回這一趟鋪子?
愈是想到這些,他便愈是對這樣的感覺,無所適從。
要知道,他本是不該答應她留下的。但他既對她身上發生的事情頗有興趣,又始終覺得,她的身上正隱藏著一個不小的秘密——那一日,李青木對於這齋中幾個「芽種」的描述,可不是在唬那女人。那幾個小鬼頭旁的什麽倒是不會,偏就能辨得活人口中的真假。正因為這樣,在那女人堅稱那之前無事發生的時候,那幾個小鬼頭才會出手捉弄她。
而令李青木感到詫異的是,那女人對於那場經歷的陳述,竟全是真的。
這便是在說,她當天是真的進了「混沌界」,還遇上了身帶兵器和鐵鏈的差人。
要知道,在天機院還未親手打破兩界的能量平衡之前,這「化物界」隻存在著「化青怪」。在那之後,盡管這個世界有了其他怪物的身影,但它們的形成,仍是有著十分嚴苛的條件的。就以「從應種」為例,其須是全屍,又葬於聚滿厭氣之地,再經蠱惑與同化,才能變作怪物。
這樣的怪物,應被當場誅殺。在「十靈府」中,其不可被登記在冊。
而身死以後又得以進入「十靈府」的人,往往會有特定的行為與儀式。
普通人若有來世,其身死以後,「十靈府」便會遣來文官替其引路。身無任何者,若執意要進府再續壽命,便要請人提前買通官路;若那錢財豐厚,「十靈府」甚至還會特遣一頂華轎、八名轎夫與三名樂師,一路敲鑼打鼓著進府。但身前若犯下重罪又或身有冤屈之徒,其必會遭遇追捕,並在獨自跨過「回徊橋」之後,被羈往特定之地,接受審判。
時常進出兩界的李青木,對此很是清楚。
因此,他十分詫異那女人當時的遭遇。但令他最為不解的是,那女人聲稱,她當時並不記得自己的身份與過往,卻獨獨能記得這世上關於“三界”的說法。再結合她口中當時那兩名差人的反應,李青木近乎可以斷言,這其中,一定有著不可告人的秘密。
而比起這背後的真相,李青木倒不大會去在意,那女人究竟是憑的什麽,才能重新回來這裡。
他只可惜,當時那得以令那女人又起死回生的錦囊,
被燒了個一乾二淨——暫且撇開原因不說,那女人是真的進了「混沌界」的。這便意味著,當時要是沒有那個錦囊,她估計還活不到與他見面。而他李青木為這淨天士二十余年,他都沒得把握,僅憑一隻錦囊就能救人性命。更有甚者,那當時出手相救的高人,事後又如從來都未存在過一般消失不見了,就這般,李青木又怎會不感一絲一毫的興趣? 再說回那女人,李青木也著實不能明白,她究竟會出於什麽目的,才死活都要留在他的身邊。這愈想愈是深入下去,李青木甚至都會隱隱覺著,發生在她身上的事情,說不定是另有真相。
想要盡快查清這一切,當時,他腦子一熱,就將她留在了身邊。
而那女人分明已經丟了靈,但無論交待給她多少事情,她咬著牙都能夠做完。換言之,雖然身體很虛弱,她卻並未呈現油盡燈枯之勢。最重要的是,作為一個與其相識才不過短短幾天的外人,李青木很容易就能發現,那女人不單會喜怒無常,其腦子還時好時壞。
就像她來這青木齋的那日,她可是精明得不得了。但在那之後,很多時候,無論是說話還是做事,那女人竟真就能與傻子無異。
如此看來,她當時失掉的,恐怕還不僅僅是「先天之靈」。
再看看一旁他為她製好的替身:其腿部的位置,不僅有幾根稻草自行崩斷開來,摸上去,也有些燙手。
所以說,才放她一天獨自出去,就遇上事兒了?
而她今晚如果真的發生了什麽無法挽回的事情,他李青木豈不是,要失信於她了?
不,他決不允許這種事情的發生。
可就在這時,他的手機忽然響了。
他急忙湊近一看,而那出現在屏幕上的名字,竟會讓他下意識以為,那是他看錯了。
是直到他的手機沒了光亮與響動,他才漸漸回神過來。
但即便是回了神,他卻愣是不願去觸碰那手機絲毫。他隻強迫自己要立即冷靜下來,可“顧南之”三個字,他越是排斥與厭惡,就越是會如同抵擋不住絲毫的洪水猛獸一般,直直湧進他的腦子裡。
漸漸的,他終於意識到,他不得不面對這突如其來的現實。
他開始回憶起過往,原來,早在十六年前的那個夜晚,他分明就與顧南之已是鮮有聯系了。期間雖然斷斷續續著,這二人的確見過面,但無一不是不歡而散。
那麽,時隔這樣多年,那家夥又為什麽會突然找上門來?
李青木顯然對此很是不解,但不及他能猜出個大概,他的手機就又響了起來。
如此往複幾次,李青木的忍耐力已經到達了極限。終於,在手機又一次響起的時候,他接通了電話。而他敢發誓,這是他這些年來,第一次接通顧南之的電話。
他甚至,都要忘記了那家夥的長相和聲音。
可就是不知怎麽回事,在這個偏偏顯得落寞無比的夜晚,李青木終究是沒能忍住將那電話接通的衝動——這個鮮有發生在他人生中的衝動,就正是在他同樣鮮有為人感到擔憂與不安的時候,所發生的。
應該是,他真的無法忍受心中這惴惴不安的感覺吧。
應該是,他的確不知該要如何去做了——對於那個女人正在或將要發生的事情,他不可以利用門內一技窺探,可對於顧南之這個不速之客的突然到來,他還是隱隱能夠猜到幾分的。
於是,秉著所謂救人性命的原則與態度,李青木終於放任了自己這個此前不知隱忍了多少次的衝動。
而電話的那一頭,則不疾不徐地傳來了一陣男人的聲音,“你還是接我電話了——”對方並沒有生氣或是惱怒。冷冽平靜的語氣之種,更是他盡量隱藏的意外與驚喜。
李青木卻不耐煩地搶過了話去,“如果你還想再提那件事——”
可偏偏,這個叫作“顧南之”的家夥,分明還在那難掩的驚喜當中,卻還是選擇用一種幾近寒冷的語氣,打斷了李青木將要的話語,“我救了一個女人,在掖水山上。”
面對這樣頗是熟悉而令人感到窒息的口吻,李青木當然煩不勝煩。
當即便不禁冷笑一聲的他,下意識便就要掛斷電話。可不知怎麽回事,他的腦海當中,竟就分毫不差地回蕩起了一個仿佛就是來自於他自己的聲音。而那聲音,顯然是要他不要掛斷電話。
李青木明白,那便是他潛意識的聲音。而他的理智,竟也不止一次地告訴他,要他追問下去。
於是,這內心的再三猶豫與拉扯之下,終於敗下陣來的李青木,隻得假裝著毫不退讓一般地逞起強來,“跟我有什麽關系?”
而這個名叫“顧南之”的家夥,顯然是個十分擅長攻心的家夥。
起先,他並未料想到李青木真的會接通這個電話。而直到對方真的接通了電話以後,他想要看到的好戲,這才真正開始:哪怕他用了必然會惹怒李青木的話語和口吻,李青木也並未當即將電話掛斷,不是麽?
所以,顧南之之所以沒有再繼續,就是想要等到李青木接下來的回應。
不出意外的是,李青木也真是和之前一模一樣,嘴硬卻心善。
李青木既然能為了他人的安危而不顧自己與他之間的嫌隙,那麽,這個被他所救下的女人,也一定會成為他由此重新接近李青木的契機——顧南之這樣想,也這樣做了。
而事情的結局,也與他所設想如出一轍。
於是,不免為此感到頗有成就與愉悅之感的顧南之,便急忙將信息繼續了下去,“她身上,有你的氣。”
聽了這話的李青木,則當即不禁在心裡咒罵出聲:死女人,都說了不要大晚上亂跑。有什麽天大的事非得大半夜的上去掖水山?非得再出上點事,她就開心了!?
這死丫頭,真是個不聽話又讓人不省心的怪物。
要不是她這樣,自己又何故還要欠了那顧南之的人情?李青木猜想,這事兒在顧南之心裡,極有可能已經成了他要挾自己的關鍵——人算可真是不如天算,他費盡心思想要遠離的家夥,時隔這麽多年,竟以這種方式再次追上了門來,真是諷刺得很。
可好死不死的,李青木偏偏還是忍不住關心到:“她怎麽了?”而在這一瞬間,他甚至,懷疑起了自己對她的判斷——那掖水山上,常年縈繞著能吞光明的厭氣。在那其中,經由那厭氣修作的「化青怪」,早便數不勝數。如果她接近自己有什麽不可告人的秘密,那又何必在這時,去拚上性命呢?
但很快,理智又將他拉了回來。
畢竟,早已見慣世態炎涼和人心險惡的他,實在找尋不到證據去消除對她的懷疑。準確說來,此時此刻的李青木,甚至開始堅定地認為,這個作死的女人,根本就是顧南之特意安排出現在他身邊的家夥!
因為這一切,實在是太湊巧了。
而就在這個時候,電話的那頭,就又響了起來:“她好像是墜崖了,血止不住。”
心中愈加堅定自己猜想的李青木,這時候忽然來了興致。
索性,他一邊翻著白眼,一邊漫不經心地打了個呵欠,“那勞煩你,送去醫院。”
但電話的那一頭,顯然對此依舊再熟悉不過。
顧南之索性繞過了李青木的話鋒,而再次將這主動權穩掌在了手中,“我很在意——”他故作停頓了幾秒後,這才又開了口,“她是個活人,為什麽在我的陣裡出不去?你究竟,對她做了什麽?”
他這話音剛落,李青木便就不出意外地怒火中燒——竟敢,懷疑到他的頭上了!?這個顧南之,幾年不見了, 這一手“賊喊捉賊”倒還是玩兒得得心應手啊。
卻正因這樣,他才更不會這樣任其隨意擺布下去。
於是,將怒火好歹克制了下去的李青木,繼續強裝著漠不關心地冷哼道:“你是哪隻眼睛看出來的,我有這閑心?”
顧南之則平靜回應到:“既然與你無關,那按例,我是要帶她走的。”
李青木卻繼續懶洋洋地說到:“把大活人帶走,你不怕連那一介小小的差人都沒得當了?”
而這一次,電話的那一頭,則陷入了一片良久的沉默。
也不知,這樣的沉默究竟持續了多久……
顧南之的聲音才似是思忖了許久一般,又傳了過來,“你救不了她的,即便你勉強為她續命,她最後還是難逃一死。”
那樣的一刻,也就是在他話音落下的一刻,李青木的怒火,終於再也不受控制地被顧南之點燃了——真是可笑,這個多年以來都是他手下敗將的家夥,究竟是有多不要臉,才能說出如此大言不慚的話語!?
就算,不是要去救那個女人,那他李青木也必須得去收拾了顧南之,才肯罷休,才肯熄了這心中的怒火,才是!
於是,李青木冷笑著立即出了聲:“你給我等著,就在原地!”
而對方,在分明是計劃得逞了的一刻,卻徹底不見了絲毫將要與其見面的期待與欣喜。取而代之的,則是那話語之中更加冷冽與平靜的口吻,“你能告訴我,為什麽非救她不可麽?”
李青木則立即回應道:“我李青木從不失信於人,從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