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棟梁用勁拉繩子，臉成了豬肝色，太陽穴的青筋暴起，音準確實要好些。

　邱棟梁滿頭大汗地說，他好像找到了感覺，知道唱號子哪裡該用力了。

　駐村書記遞來紙巾說辛苦，陳老師誇邱棟梁會想辦法。邱棟梁傻笑著，眼神卻在往邱四四身上飄。邱四四一臉木然。

　陳老師問:“四四，你爸厲害不?”

　邱四四眨巴眼睛說厲害，邱棟梁的嘴咧更開了。

　陳老師又來逗姚志信:“你除了曉得號子是勞動時候喊的，你還知道啥?”

　“陳老師，你不用考我，我還曉得號子分搶灘、平水這些，歌詞有太上老君啥的，喊號子的時候順便念個經。這東西很早之前就有，爺爺說，只要乾活需要一起使力，就肯定有號子，所以古代人就會。”姚志信靈光一閃，說，“但是隻記得號子，不記得歷史，有啥用呢。”

　邱四四心說，邱棟梁還沒學會唱歌，要背書就更不會了。急道:“桃子，唱歌就唱歌，怎還扯出背書來了。”

　姚志信還在為楚夢之鳴不平:“村裡的歷史那麽多，都沒人記得，隻記得妖怪。”

　駐村書記說:“我們雲華村沒出過啥歷史名人。至於怪志傳說，每個村都有的，這算不得文化。”

　“是哦，自己的過去都不算文化，大家都有的還當個寶一樣。”姚志信一時嘴快說完，見大人們臉色如調色盤一樣，心說糟糕，他是來裝好孩子的，可不是來得罪人的。於是又說，“如果能知道村裡的真人真事，再加上唱號子就更好了。”

　陳老師來了興趣:“小李，我聽說你們這個村有神女廟，是巫山神女嗎?這中間有啥故事，如果可以采編到演出裡，那可太好啦。”

　駐村書記說:“這就要問秦支書了。我一個外地人，確實不知道。”

　陳老師轉過身來，說:“姚志信這麽說，姚志信肯定知道。”

　姚志信汗毛倒豎。他確實知道，可能比任何人都知道得多，但那是楚夢之說的。駐村書記來了三年都不知道村裡的傳說，楚夢之來了幾天就知道，這事太奇怪了。

　可陳老師已經發揮想象，以為姚志信聽來的故事是爺爺教的，要去請教爺爺。

　邱棟梁也累了，陳老師不想再繼續春聯，於是說走就走。

　駐村書記帶頭走在前面，走得飛快。

　駐村書記姓李，是個一米七高，穿運動衫的小夥子。聽說，才27歲，是985畢業的研究生。

　李書記來的第一年，白白淨淨，不會乾農活兒。他抄著一口普通話，在村裡一圈一圈地逛，跟著大家下地施肥剪枝摘果子，常把身上弄得臭烘烘。村長說，這叫調研。

　全村的狗都追他，他一個人出門常拿著根一米多長的木棍，說是登山用。後來，狗不理他了，木棍也就被他放下了。

　橙子成熟的時候，他整天舉著個手機從早到晚地吆喝，說是幫助村民們在網上賣橙子。銷量多了，可以把快遞站建到村裡來。但網上看熱鬧的人多，真正買橙子的少，以至於傳說中的快遞公司不願意多花成本，還是一周兩次地往村裡送。

　李書記來的第二年，讓村民們成立了合作社。他跟村裡的老頭一樣穿著背心，脖子上搭條汗巾，踩著軍用布鞋，依舊整天在林子裡逛。

　他會修枝會養鴨養豬了，甚至還請了農科院的專家來指導，說要少喂豬吃飼料。豬不吃飼料，長起來就慢了，少有人聽。有幾戶人按照李書記的囑咐，在家裡安了監控，照做了兩個月。後來李書記帶了幾個人去農戶家裡，才兩個月大的小豬就按照大豬的價格賣了。

　雖然賣小豬的事只是個例，但也讓村民真心服了李書記。

　不過，從此村裡又多了個笑談。每個人遇見李書記就問，書記啊，我家的豬也學會吃果子啦。意思是，讓李書記幫忙賣豬。

　又過了一段時間，賣豬的不問了，賣雞鴨的卻來找李書記，書記啊，我家的雞鴨也學會吃果子啦。

　這一年秋天，村裡總算有了點變化。有果商來村裡駐守，有兩個網紅也來直播，村委會隔壁的房子成了快遞站，配備了果蔬專線。李書記忙得不見人影，誰也不知道他到底在幹什麽。倒是孩子們跟著網紅身後跑，於是有了丁子星玩手機的事。

　秋天一過，雲華村的冬天一如既往地蕭瑟冷清。快遞站沒人了，網紅也不來了，一切都被凍在了寒風裡。網紅來談價，要求農民讓利。果商收兩塊的果子，網紅隻給五毛。村長勃然大怒，不僅把網紅趕了出去，甚至還和李書記吵了一架。

　村民們私下議論，今年不會有網紅再來幫忙了，但是李書記看不出一點著急。

　姚志信私下裡聽村民說，網紅來了也沒見得多賣多少錢，走了也沒什麽影響。大不了就和以前一樣窮，窮也窮習慣了。

　過了幾天，李書記和村長又勾肩搭背地出現在村委會。

　有人半開玩笑地問李書記，今年我們賣吃果子的鳳凰嗎。

　李書記說，雲華村要變山坳坳裡的鳳凰啦，大家都認為李書記在說笑。

　李書記和陳老師說起，兩人上次見面是元宵節。重慶磁器口舉辦了打火龍的文化演出，人山人海，十分熱鬧。遊客爭先恐後拍照發朋友圈，宣傳效果自然而然地出來了。

　陳老師回過頭給邱棟梁打氣，說村民雖然不是專業隊伍，但在這長江畔紅葉中，凡能體現出一點川江號子的精神，就有最好的演出效果了。

　姚志信恍然大悟，難怪村長有底氣呢。原來，李書記在過年的時候，就和陳老師聯系上了。只是，李書記到底不是村裡人，很多事情都要村長出面解決罷了。一定是李書記找好了關系，才說服村長的。

　也對，這種稀奇古怪的主意，也就只有李書記能想出來了。

　很多時候，姚志信覺得，這個陌生的李書記更像是一朵長在田坎上的鬱金香。這種花不應該長在田坎上，更應該長在城市裡的花盆裡，或者長在溫室大棚。田坎上應該長蛇莓，長五朵雲，長婆婆丁，長認不出名字又低矮的花花草草。

　就像現在，李書記走過他家的院子，居然會認為在牆上爬個薔薇架子，開滿紅色的花朵，才更有世外桃源的隱世感覺。

　姚志信卻覺得，牆上多了花，土牆撐不撐得住先不提，家裡的壁虎和長腳蜘蛛應該很歡騰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