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個節目就此開演，畫面閃現不斷，都是雲華村的過往。

　姚志信從楚夢之口中聽過一些故事，瘦骨嶙峋的癮君子、裹著小腳的簪花婦人、兵痞、土匪……全和故事裡的畫面裡對上了號。

　姚志信曾以為楚夢之誇大其詞，卻沒想一字一句全是真的。他熱淚盈眶，楚夢之也是。他緊握楚夢之的手，希望找到一些力量，但楚夢之的手是涼的，好像剛從冰水裡浸過。

　觀看節目的村民終於有人坐不住了，因為在場有孩子，那些血腥的畫面一幕接一幕，不少人要求孩子們離開。

　這是在排練時沒發生過的事，有人悄悄起身去後台找陳老師說理，村長和李書記當然也發覺了異樣。

　李書記起身走到爺爺身邊，大概是詢問了幾句，然後看向楚夢之。

　李書記快步過來問:“是你安排的?”

　楚夢之不得不點頭。

　李書記張張嘴，可能想問為什麽沒有商量，最終卻什麽也沒說。他隻問:“你從哪找的畫面，太真實了，是電影裡的嗎?”

　楚夢之還是點頭。

　李書記又忐忑不安地坐了回去，與村長耳語。村長從楚夢之點了點頭，隨後同身邊的人繼續說話，時不時指指戲台，可能在解釋表演。

　姚志信問:“要不要去給陳老師說一聲。”

　楚夢之眼也不眨地說:“宋朝雲去了。”

　姚志信總算放心了一些，但隨即又擔心起來。沒有投影，這沒來由的畫面該如何解釋，能瞞過表演經驗豐富的陳老師嗎?

　沒等姚志信想明白，歌曲已經轉成了《好男當上前線》。這是一首在抗戰中，江上廣泛流傳的川江號子，邱棟梁和竇光明登場了。

　這原本是獨唱環節，因為兩人表演內容完全一樣，乾脆放在一起彩排。他們手夾著紙板做成的船，就像是站立在船頭。

　歌詞唱:好男當兵上前線，抗日隊伍出四川。坐上大船到武漢，武漢火線扯得寬。哪怕飛機丟炸彈，哪怕四川起狼煙……

　號子從平緩，到急促，船忽左忽右，忽前忽後，仿佛二人在急流中穿梭。隨著音樂變化，剛剛上台的纖夫們又才上台來。邱棟梁和竇光明開始領唱，纖夫們應和，將表演推向了高潮。

　戰亂的畫面沒有變，雲華村經歷的苦難都在上面放了出來，像是一部電影，沉重而悲愴。在場人不少落了淚，卻瞪大眼，舍不得移開目光。姚志信見坐在最後一排的叔伯祖陡然站起來，站了好一會兒才坐下，問身邊人，你家祖爺的照片還在不在。

　抗戰時候，因為條件有限，可能沒有婚禮，很多人都會選擇拍結婚照留戀，這算是最高禮儀了。村裡條件不好，卻依舊有人留下了影像。沒承想，這變成了今天證明楚夢之記憶的證據。

　畫面上，有丁曉雨，有宋朝雲，還有很多不認識的男男女女，唯獨沒有楚夢之。姚志信想，這大概是因為，宋瑤根本不知道楚夢之是怎麽死的，沒有親眼所見，所以也就沒有記憶。那掛滿村莊的白色招魂幡，和集體林裡一座又一座添的新墳，無一不訴說著戰爭的殘酷。

　台上表演的老頭總算發覺了不對勁，腳下一滑，跌在地上。一起表演的，有一個人來扶，似乎說了什麽，老頭繼續拉纖，腳還不停抖動。這像極了拉纖中，筋疲力盡摔倒的纖夫。村長帶頭叫了一聲好，台下響起熱烈的掌聲。村民們看了這麽久的表演，

都知道這是出了錯，只有用掌聲繼續鼓勵台上的人。 可台下大多數的人依舊渾然不覺，還沉浸在殘酷的戰爭氣氛中。

　坐在第一排的嘉賓有些已經受不住，跑到後面來抽煙。他們顫抖著手點燃火機，一個人給另一人科普，巫山自古是兵家必爭之地。抗日軍隊中，每五六個人中就有一個四川人，所以“無川不成軍”。350萬川軍出川抗日，歸來僅剩13萬，這段歷史非常有教育意義，只是他沒想到，雲華村能把這段歷史這麽完美地展現出來。

　台上，川江號子的表演結束，邱棟梁和竇光明並沒有離場。他們氣喘籲籲地做著表演動作，背景音樂已經變成了《我住長江頭》。王小虎他媽踏著音樂節拍上台了，她姿勢僵硬，捏著白帕子左顧右盼，卻正好有點不知所措的驚恐。槍炮聲在音樂中響起，邱棟梁和竇光明應聲倒下。可王小虎他媽卻像沒看到似的，從反方向下了台。

　音樂依舊是川江號子，是懶龍號子中的一段，唱道:天亮爬起來門打開哎嗬，一股涼風吹進來喲呵，哎這股涼風吹得輕，丈夫死了陰魂來喲……

　就連姚志信這個沒藝術細胞的，都能看出，是一對戀人因為戰亂而離別了。

　這正好暗示楚夢之死後複生的場景。

　台上空無一人，也不知是故意設計的，還是表演出了錯。姚志信心中五味雜陳，一回頭，楚夢之不見了。他心下一慌，以為是宋瑤出現，台前沒有，忙到後台去找。

　李書記和村幹部再次上了場，念的正是那篇石碑疏文的簡化版，竟和楚夢之沉進江裡的功德碑內容如出一轍。

　後台沒有楚夢之，就連宋朝雲也不在。陳老師正在交代接下來的表演內容，不停囑咐:“勝利就在眼前，千萬別出錯了。”

　姚志信又急忙從後台跑了出來，看見台上有人抬著紙板做的山峰上了台，神女廟漸漸從山峰後升起，就像廟被建起來一樣。倒在地上的邱棟梁和竇光明重新站了起來， 扇子舞也就登場了。

　唱歌的是養兔子的老巫婆。她唱的《春光曲》，聲音略顯老態，但韻味十足。歌詞唱道:人們在慘霧裡彷徨，人們在愁雲裡迷茫。天昏地暗前程茫茫，但願春雷一聲響，帶來無限新希望。

　這仿佛預示著新的開始。

　姚志信猛地看到村口方向有紅光閃過，他想也不想拔腿就往村口跑。

　神女廟到村口的位置特別遠，姚志信跑到半路，卻見宋朝雲和丁曉雨從村口走了回來，身後還跟著嘴角掛著血珠的宋阿毛。

　是了，宋阿毛不在！一定是宋阿毛搗亂去了。

　宋阿毛捧著繡鞋走在前面，宋朝雲和丁曉雨黑著臉跟在後面。

　姚志信急問:“楚叔叔呢?”

　宋朝雲冷冰冰說:“給他。”

　宋阿毛垂頭喪氣地把繡鞋往姚志信懷裡一塞，自己一個人走了。

　宋朝雲說:“來不及了，你帶他去拿東西，我去拿花燭，我們戲台見。”

　光天化日之下，丁曉雨提著姚志信的衣服騰空而起，也不怕被人看到。眨眼間便到了家門口，丁曉雨說:“什麽都別問，帶上玉，我們去戲台。”

　姚志信被丁曉雨嚴肅的神色嚇到，還是鼓起勇氣想開口。丁曉雨一聲低喝:“再不拿，他就死了。”

　姚志信這才忙開了門，從櫃子裡翻出木盒子來。他剛出門，丁曉雨已經提著他衝向戲台去了。他甚至來不及問為什麽，隻覺得頭腦裡一團亂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