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禮極為簡陋,因為怕被村外的流民惦記,只在屋內貼了紅紙,燃花燭。一無鳴銅鑼者,二無魚肉,三無親友慶賀,只有街坊鄰裡來說幾句恭喜話,草草收場。
拜堂後,楚夢之未等洞房花燭,立刻脫去紅衣,啟程前往天津。
宋瑤穿著嫁衣,送他到了村口,將隨身多年的傳家古玉掛在他胸口,隻說:“我今生只有你一個夫君,你必須活著回來。”
他用力點頭,轉身後卻不敢回頭。
前途未卜,他實是存了死志,只怕負了宋瑤。
他從未出過京城,坐火車到了天津,一路行來,才發現當真是讀萬卷書,不如行萬裡路。火車那鋼鑄鐵造的身軀,讓他深感渺小、惶恐。
他尋得哥哥在天津租界的做工地址,這才知道,哥哥因做洋務已被仇外的流民活活打死。那屍身上下青紫,無一塊好肉,還在停槨。
哥哥從未提及,掌櫃是個金發藍眼的。他一時不知如何自處。
掌櫃說可幫忙安葬至神聖之地,但也僅此而已了。他只是缺個當地人乾活兒,如果楚夢之願意留下,他也歡迎。
楚夢之想不明白同胞為何操戈相向,為何朝廷熟視無睹,為何大興之邦從不持槍凌弱,卻要被欺凌。難道為商之道,不應是互通有無,互惠互利嗎。
掌櫃說,你們先祖有一句老話,叫天下熙熙皆為利來。許是覺得趕走了外人,能有什麽好處可得。
可他卻記得,古人常雲,禮生於有而廢於無。故君子富,好行其德。人富而仁義附焉。富者得執益彰,失執則客無所之,以而不樂。
為富不仁,又與強盜何異!是有報應的。
他不知如何將噩耗傳回,流落在天津街頭。
他見過那因賭博流離失所的人,痛哭流涕;見過那金發藍眼的娼妓,被紳豪摟著舉高腳杯,鶯歌燕舞;也見過那吃大煙的女子瘦成皮包骨,精神恍惚,被人上下其手而不知恥。
他想,追根溯源,還是外敵入侵,民眾惶惶,才會人心不聚,道義不存。
最終,他還是將哥哥遺體運回了村。
父母白發人送黑發人,昏死過去。
他哄了宋瑤睡下,照顧父母,獨自為哥哥守靈。
白燭泣淚,風聲蕭蕭,恍惚帶來了流民的哭聲,淒淒切切。麥麩餅子又乾又硬,竟已夠資格供於靈前。撲柩的貓在桌下嗚咽,他杵著棍子趕了又趕,竟流不出一滴眼淚。
國仇家恨在心中掀起巨浪,他的一生被毀了,哥哥也被毀了。他的家被毀了,宋瑤也被他毀了。
讀書還有什麽用,所謂治世之道,紙上談兵罷了。
沒有哥哥周濟,父親不能外出做生意,他無甚本事,如何養活家人?
他留下一封家書,一封和離書,身穿一身孝衣,趕在城門開的時間去求同窗。
他識字,又學禦射,還學過兩年拳腳功夫,去過天津租界,身負血仇。經同窗介紹,他成功拜入聶士成麾下武衛前軍,正是守衛天津的軍隊。但同窗顧及他安危,使了些銀子,讓他成為長夫,隻負責搬運軍需。
他學習械彈知識,戰略戰術思想,見識了最新的毛瑟步槍、馬克沁機槍、溫切斯特雙管霰彈槍,信心又起。外人稱他們為假洋鬼子,他也不在意。他隻想殺敵雪恨。
他寄了家書回家,讓父母安心。這是大清最精銳的軍隊,聶帥戰功赫赫。他不僅有殺敵立功的機會,還能領餉養家。
沒過多久,戰事起了。
五月二十一日,大沽炮台失守,他們與北上聯軍在天津交火。
五月二十五日,朝廷宣戰。
六月,廊坊大捷。
六月下旬,他們奉命攻打天津租界十余次,差點攻下。
……
楚夢之已經不記得自己殺過多少人,他雖為長夫,卻也一次次被血染紅衣裳。
他時而想起宋瑤,深覺愧對。他想,他只能用這種方式,保住國,以至於保住家,保住他所珍視的一切,以及宋瑤。
他寫過和離書,不敢面對宋家,只在家書中提及,寄回家的銀錢予宋家一半。
對於那個年代最後的記憶,停留在七月九日。
他看見遠處黑煙彌漫,聽見炮聲轟鳴,可是他動不了。他記得他中槍已經死了,可眼卻沒閉上。
固定的視野像一張不停變幻的彩色照片,他看見聶士成倒地,身首不全。
看見同伴泡在血色的泥水裡,胸口大洞突突往外湧血。
看見一雙雙軍靴從眼前踏過,踩著他們的血。
他看見遠處越來越多的人倒下,他的眼,也被同胞流出的血染紅了,之後的事全都不記得。
巫山相逢後,宋瑤告訴了他的身後事。
宋家知他心意,並未怪罪,同意宋瑤等他,還拒絕了父母和離的要求。兩家依舊是親家,但亂世之中,宋家尚武,對他家的照顧反而更多一些。
他戰死後,武衛軍全軍覆沒的噩耗傳回家中,宋家就已在準備逃亡。
但父母卻還抱著一線希望,說死也得見屍,沒讓他魂歸故裡,堅決不走。宋家阻止父母去天津尋他,並非棄他不顧,實是時也命也,由不得人。
天津已被敵人佔據,沿途還有流民、土匪、義和拳、假義和拳等等,路上凶多吉少。
即便能順利到達天津,武衛軍全軍兩萬人全軍覆沒。要從兩萬具屍首中找一個人,如大海撈針。
況且,炮火尖刀之下,身首不全者十有八九。屍身滿是血汙,可能還已被人搜刮過,連辨認身份的物品也沒了,又能何處去尋。
父母去不成,依舊固執地要等。他們堅信他是為朝廷效力,朝廷不會不管。這般拖了十四日,日日去城門蹲守,卻始終未得消息,還被義合拳嘲諷唾棄。
炎夏之日,不出十四日屍身已要化水。可父母未聽聞一丁點消息,甚至連撫恤的旨意也沒等到。最終在宋家的勸說下,才決意往西安避險。
他們夾在流民中逃亡,起初有宋家護衛,尚可安穩。可等出了京畿,才發現情況遠比想象中更糟,比聽聞的慘案更可怕。
從山東等地逃來卻又無處安生的人,四處流竄,有的被逼落草為寇。假義和拳四處殺人,根本分不清誰好誰壞,夜半露宿荒野也睡不安穩。
他們幾次從官道上被迫轉向小路逃生,又從小路折返官道,企圖尋求庇護。
父母因積勞成疾,又連失兩子,心氣鬱結,很快便一病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