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體林有整整一座山那麽大,遍種松樹,村民的祖墳隻佔了面向江面的那個山坡。
江風吹來,參天的松樹左右搖擺,掀起的松濤一浪接一浪。
林間有薄霧,遠處的土包看得不真切。跨進林子,氣溫驟降,身上的毛孔瞬間都閉合起來,毫毛根根豎立。知了肆無忌憚地唱歌,像震耳欲聾的銅鈴,響了左邊響右邊,近的唱完換遠的,此起彼伏。
沒有立碑的小土包很矮,看起來甚至不像是一個人的墓。可這片山坡除了墓,沒有別的了。
宋阿毛吸溜了一口冰棍,用鋼筋拍著樹乾問:“你媽的墳在哪?”
姚志信突然有點怕,怕他那素未謀面的媽媽,真的躺在棺材裡。
周圍的墳都有墓碑,墓碑上都有名字,他想撒謊也不行。
草叢中有一隻螞蚱蹦了一下,姚志信被丁子星從身後推倒,不得不指了面前的小土堆。他腦筋一轉,順勢將手抬高,指向山頂。
是的,山頂上還有兩座墳,佔據著山頂的位置。
村民們都說這兩座墳是祖先的,保衛著村子,旁邊不能葬人。村裡清明掃墓,七月祭祀,臘月送寒衣,家家戶戶都去山頂祭拜,那兩座墳從來沒缺過香火。
眼前這節骨眼,說玉在那裡最合適不過了。
宋阿毛若有所思地看了姚志信一眼,提起鋤頭就往山上去,還沒忘讓丁子星押著姚志信一起上山。
山頂有十幾棵柏樹,將兩座墳拱衛起來。沒了墓碑,並沒有影響它們成為雲華村的精神圖騰。枯萎的山花在一旁堆成了肥,地上的小竹簽層層疊疊,都是過往的香蠟燃剩的。面前兩堆黑色灰燼不管什麽時候來都在。
宋阿毛問:“在哪堆?”
姚志信心裡又有些發虛。
每一座墳都是人們的精神寄托,是感懷先祖,對家的信仰。挖別人的墳是不對的,不僅是對死人不敬,也是對活人不敬。
可不挖這兩座,就要挖他媽的,他說什麽都不對。
丁子星朝姚志信屁股上踢了一腳,啜了木棍上最後一塊冰說:“你敢騙我,小心你的狗命。”
姚志信怒氣直衝腦門,大吼:“那你殺了我啊,你有本事就殺了我!”
丁子星當真擰起棍子要砸,宋阿毛情急之下一腳將丁子星踹了出去。丁子星沒站穩,順著山坡滾下去,不知道滾到誰的墳上才停住勢頭。
忽而,憑空起了一陣又急又烈的風,像匆匆行駛的汽車,貼著地皮吹過。枯葉被卷到半空,很快落下,樹林裡的蟬霎時都不叫了。
宋阿毛冷冷盯著姚志信,說:“你,快挖。”
姚志信知道,如果得罪了宋阿毛,那丁子星鬧起來,是真沒人能護著他了。
姚志信不敢一鋤頭挖在墳包上,隻敢用鋤頭挖墳腳,希望能等來救援。但即便是這樣,他挖了幾下依舊氣喘籲籲,掌心被磨得生痛。打開手掌一看,掌丘已經紅了,再繼續下去肯定會起泡。
姚志信委屈巴巴地伸出左手:“我使不上勁,疤還沒掉。”
丁子星這才從山坡下爬上來,舉著鋼筋威脅:“快點!”
姚志信心說,莫怪莫怪,不是我要掘墳,是迫不得已。他把那土當成了丁子星,滿懷恨意砸了下去。鋤頭入土很深,只聽得鐺一聲響,他手掌發麻。他使勁往後一拉,一個踉蹌帶出一大塊硬邦邦的泥土,下面的石碑露了出來。
姚志信這才知道這無名墳是有石碑的。
宋阿毛以為挖到東西了,將姚志信推開,喚丁子星去察看。丁子星用鋼筋戳了戳,這才用手撥開土。
帶著潮氣的青黑色石板露了出來,往上繼續刨,居然露出一行字:
皇清雲華府君楚夢之
光緒八年壬午年至辛巳年閏六月廿五民國三十三年
丁子星愣了一瞬,說,“嘿,真是楚夢之的。”又看向一旁,“那個是誰的?”
姚志信也愣了,心說,該不會是宋瑤的吧。
宋阿毛催:“別磨嘰,趕緊的,找到了你別耍賴。”
丁子星卻指著另一座墳說:“你個老6,把那個也挖了。”
姚志信氣道:“要挖你自己挖。”
丁子星指著姚志信說:“讓你挖你就挖,這是命令。”
宋阿毛不知道想到什麽,催丁子星:“趕緊,挖出來。”
宋阿毛靠在樹乾上,看著丁子星挖墳,姚志信是有機會跑的。但姚志信也很好奇,楚夢之知道墓的事情嗎?
隨著僵硬的泥土被姚志信一寸寸刨開,顯出一塊同樣帶著潮氣的青黑色石板,上書:
皇清雲華夫人宋瑤
光緒十年甲申年至甲申年二月廿二民國三十年
果然,楚夢之和宋瑤不是一起死的。
姚志信愣神時,宋阿毛已經滿頭大汗地將楚夢之的石板扒開了,墓志銘已經完全顯露出來:
京有義士,名楚夢之,清末夷害,有志無時,無所展用。
棄筆從戎,著武衛營,劬勞於征,卒沒於野,無封無樹。
逢運為存,余得為人,數護氓流, 遠行雲華,可以無生。
人生若寄,立身行己,利物濟人,無愧夙心,夫人愛之。
匪貴前譽,不重後歌,碩德高風,慨惟此碑,可以無死。
……
之乎者也,沒人能看得懂。
宋阿毛伸長脖子看了一眼,說:“一般都是夫妻才葬一起,那邊的多半是楚夢之他老婆。”
丁子星眨了眨眼,說:“說不定就不是他老婆。楚夢之算是姚家的人,就是隔壁老王那種,說不定你們家的世仇就是這麽來的。”
宋阿毛又靠回樹乾上,“關我屁事,姚家又沒女兒,我們宋家也只有男人。”又指著姚志信說,“過來,繼續。”
姚志信回過神,拔腿就跑。下山速度快,他借著慣性衝上去戲台的水泥路,一刻不敢歇。拐過路口,已經能遙望戲台上繁忙的人。回頭一看,又遇到一個提水瓶去戲台砌磚的老頭。
村裡七大姑八大姨太多,姚志信隻熟悉家周圍的人,根本不認識這個老頭。但宋阿毛在背後窮追不舍,他立即靠過去,討好:“爺爺,我幫你提。”
老頭把水瓶遞了過來,笑道:“桃子越來越懂事了,聽說,那小冊子是你的主意?”
姚志信回頭看去,宋阿毛的黃色頭髮消失在樹乾後。他松了一口氣,說:“是秦叔的主意。”
“喲,還學會謙虛了。”老頭說,“以前就沒發現你嘴這麽甜。你這聰明勁要用在學習上,你爺爺就有福咯,不白帶你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