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戰爭歲月

　楚夢之和姚家人一起住，盡力修複過和宋瑤的關系。他親手打造家具，為宋瑤買了西洋鏡，給宋家送去自己存下的私房錢。

　他五感敏銳了，倒方便做飯，總能用草藥替代各種香料，做出可口的飯菜去討好。但解決不了填不飽肚子這個根本的問題，他和宋瑤還是會隔三岔五的爭執。

　雖然宋瑤一如既往對他，但宋家人覺得他只會講大道理。家沒了，逃亡的路上親人也沒了，楚夢之還為清朝賣命，這是宋家人不能理解的事。況且，姚家還吃著宋瑤偷來的糧呢。

　楚夢之和宋瑤的愛情，被這風雨飄搖的日子埋了一半。

　渾渾噩噩過了年，土地貧瘠，還是沒種出多少糧食。村民們熬不下去，偷偷去過縣城做工，結果被認出是雲華村的人，抓到大牢受刑。

　楚夢之和宋瑤救人時，宋瑤看見奄奄一息的村民，一怒之下，將票厘(征收於歸丁票鹽的厘金稅)毀了一地。

　因為鴉片和賠款等原因，中國的銀子大規模外流，導致國內的銀子價格暴漲，一兩銀子可以兌換1200—1400枚左右的銅錢。可巫山縣城很小，面積不足0.5平方公裡、居民不到4000人。即便銀子帶走，也沒用，花銀子很容易被官府抓住，兌銀子也容易被抓住。

　不過，令楚夢之沒想到的是，縣衙居然沒有追捕宋瑤，而是怪罪守庫的官兵和師爺。

　楚夢之偷聽知縣屬下的談話才知道，他們認為趕緊向朝廷交錢才是最重要的。銀子需要鑄上年月、地點、工匠等等，還不能弄錯，很麻煩。而且，宋瑤似乎還毀了部分收上來的鴉片稅。鴉片稅種類較多，分為洋藥厘金、土藥厘金、土藥稅、土膏統捐、土藥統稅、罌粟畝稅、鴉片牌照捐、鴉片憑照捐、鴉片燈捐等等。這回，縣衙有事情忙了。

　不過，知縣認為有實力搗亂的，只有哥老會和土匪的人，雲華村村民可能與兩者有關系。

　知縣不敢輕易得罪，倒讓雲華村逃過一劫。

　碑門上披的頌語“愛紹甘棠”，原本是歌頌知縣的，如今成了笑柄。

　盡管難題暫時解決，楚夢之也沒敢立即開通村裡通往外界的路。宋瑤也是同樣的想法。他們寧可自己累點辛苦點，也不想再無端惹上禍事。

　不久後，楚夢之救了一個輸光了家當的赤腳醫生，帶到村裡，解了村民無法看病的困擾，勉勉強強把日子過了下去。

　楚夢之忙著讓村民填飽肚子，只在夜幕降臨後，在神女廟裡點上兩盞豆燈，教孩子們識字。逃來的人幾乎都沒讀過書，連自己的名字也不會寫。每當這時候，大人們也來湊熱鬧，宋瑤也來旁聽。無論外面的天有多黑，雲華村裡也有讀書聲。

　白天，每當有輪船來的時候，孩子們便奔走相告，排排站在山頂上，看冒著黑煙的輪船逆流而上。水流狀況好的時候，白帆緩緩移動，快速移動的輪船穿梭其中，格外引人注目。

　三峽的船這麽多，是有原因的。

　1891年重慶開埠，每擔土藥征收關平銀二十兩。而宜昌海關，原本以為去重慶必經宜昌，於是提高鴉片關稅，至每擔關平銀一百零四兩。結果導致商販為追求利潤，繞開宜昌口岸，從旱路到沙市口岸成交。據說，每年大約有6000擔鴉片走私到沙市。甲午戰爭後，《馬關條約》中約定重慶是通商口岸，列強有了特權。

1898年，“利川號”這艘木殼平底的小火輪，20余天便進入重慶。從此以後，國外商船與炮艦接踵而至。 1901年《辛醜條約》，關稅成為賠償帝國主義列強的擔保款項，但由於列強意見不一，關稅修訂中止。巫山是沿海到重慶的重要港口，船隻絡繹不絕。

　孩子們時常問，纖夫會消失嗎?

　有人說不會，因為河道窄，水流急，有巨石必有旋渦。每到這種地方，柴油機如陷泥潭，軟綿無力，還不如橈夫子手中的長篙好使。

　但楚夢之和宋瑤卻不敢苟同。

　天天吆喝著萬國來朝的大清，被人打了還要賠錢。列強只是照會四川總督，便擅自設立領事館……如此荒唐之事舉不勝舉，還有什麽是不可能發生的。

　當聽說“肇通”輪被改為“金沙”軍艦，楚夢之就知道，清朝滅亡的時間不遠了。

　如果軍艦都能開到巫山來，堅船利炮之下，巫山遲早也成為和天津租界一樣的地方。

　楚夢之和宋瑤在一次采買中，被啯嚕的紅線(搶劫團夥中白天行竊的人)偷了錢袋，追擊時意外路過一條小巷。

　巷子裡，瘦骨嶙峋的煙鬼，兩眼無神地癱在門檻上。賭鬼打著妻子，義正詞嚴地讓妻子去構欄接客。

　巫山已經成為另一個物欲橫流的天津租界。

　楚夢之讓宋瑤帶物資先回村，他一人在縣城尋找小偷下落。

　他在灘塗前的棚屋裡，找到了那個眼神閃躲的孩子。

　孩子的父親和爺爺坐在一旁，皮膚像醬肉似的，正在脫草鞋，滿腳是死皮。他們乾著體力活，肩寬是因為常年拉纖撐篙練出來的，可腰間沒有一絲贅肉，隱隱能看見肋骨。

　孩子的媽媽正在準備一天的晚餐。靠水吃水，火紅的辣椒放進鍋裡，河魚開膛破肚便丟進去，撒點鹽巴。哪怕這樣無法完全去除腥味，但只要能填飽肚子，沒有別的選擇。

　孩子把錢交了出來，楚夢之沒向他的家人揭發他行竊。

　在孩子祈求的目光中，楚夢之隻拿出兩個銅板來。

　錢袋子裡是一村人的口糧， 新生的嬰兒正嗷嗷待哺，垂暮的老人正等藥看病……他幫不了這孩子。

　他一身幻化的長衫，讓孩子一家以為他是來做生意的，殷勤接待。

　他卻問，有了輪船還需要纖夫嗎?

　孩子的父親笑，他們可見過不少的火輪子呢。大的，枯水期開不進來，要受季節限制。小的，纖藤絞入水輪葉片，還得叫水鬼潛水解纜。再說了，不管是鐵船還是木船，遇到暗礁都照樣會沉。

　孩子的爺爺指著從上岸的木料說，看，誰有那麽多錢買鐵船呐，還是掛了白帆的木船多。船離不開人，人也離不開船，這就是船狗子(船工)的命，老天爺給的活路。

　可楚夢之卻看到，官府設立的紅船(救失事船隻的官船)停在岸邊，船身一圈居然有了青苔。

　那一天，楚夢之在碼頭看著夕陽的余暉染紅江面，心情久久不能平複。

　他為人時，一心登科救國，又棄筆從戎，最終落了個屍骨無存的下場。

　他見識了清王朝腐朽無能，已然失望，隻想偏安一隅。可國難當頭，沒有一寸土地是安生的。哪怕雲華村有獨特的地理條件，依舊被卷入其中。

　他突然感到茫然無助，不知道怎麽樣才能保護在乎的人。

　沒等他想明白，夕陽的余暉已經落下。他突然很想宋瑤，很怕再一次與宋瑤分離。

　他起身準備回家，孩子的爺爺卻帶人將他圍了。

　他這才知道，孩子的爺爺是哥老會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