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奶奶說，解放前，村民沒文化，遇到不能解釋的事，就說與妖怪有關。

　很多船上都有紅色的燈，因為這種燈在晚上照得遠。

　神女峰的崖壁是白色，能反射太陽光，也能反射輪船上的紅光。所以村裡能看見紅光，不足為奇。

　至於災禍，是因為神女廟旁邊是懸崖，有人掉進長江裡找不到屍首，就說孩子是被妖怪抓了，被龍王接走了。

　杜奶奶認為災禍是無稽之談。

　山上沒有通馬路，有兩條崎嶇的山路通往巫山縣城。一條路繞著山走，去巫山要多花八個多小時。還有一條近，但是特別險，不僅坡陡，有一段得爬崖壁，大多還是沒有台階的土路。天氣乾燥，土和拇指大的小石塊在路上，上山尚且一步一滑，下山就摸著崖壁當滑梯，來去一趟，一雙草鞋就廢了。若是下雨，雨水順著路淌，小瀑布似的，根本走不得。這種路不出事，那才真的是奇怪了。

　九七年，附近的巫溪村開崖修路，村民自己外出打工掙錢買炸藥，拽著藤蔓開路，在半山腰打地鋪睡岩洞。這激勵了村裡也開始搞建設，才有了路。如果紅光出現就有災禍，為啥雲華村修公路的時候，沒聽過災禍，也不怕破壞風水呢?

　只有窮，才是不好的風水。

　小圓子專心聽故事，已經忘了吃零食。他眼巴巴看著杜奶奶問:“奶奶，人能在崖上開路，有那麽厲害嗎?”

　杜奶奶擔憂地看了小圓子一眼，才說:“那不是厲害，那是拿命去填的。死了就啥都沒了，不能吃好吃的，也沒有玩具耍。”

　小圓子一知半解地點頭:“我不去，去了還要爬上來，爬坡好累哦。”

　姚志信忙問:“那神女廟死過十幾個人，又是怎回事?”

　杜奶奶說:“莫得妖怪，那是兵痞子、漢奸！妖怪都不如的東西。”

　秦家有個老阿祖，就是村長的祖爺爺，是抗戰前生的。

　有一次，秦阿祖曬太陽的時候說，抗戰時，兵痞會帶槍上門抓壯丁，沒壯丁的就要給錢。春天交了錢，還沒到秋天又來抓人了，在村裡掃蕩了一波又一波。有人在路上就被打死了，席子也沒得一床，丟在路邊，還是被同鄉發現才帶回來安葬。

　還有漢奸盯上孩子們，把孩子綁了，從山崖上用草藤吊籃子下去，送到小船上。一轉眼不見人，就永遠也不見著了。聽說，這些孩子全被順著長江賣到東南沿海當偽軍，還有被賣出國當奴隸的。

　小圓子聽得打瞌睡，一面打哈欠一面說:“狗日的死漢奸，賣人和賣豬一樣。”

　杜奶奶幫小圓子擦了頭上的汗，訓道:“不能說怪話(髒話)。”

　姚志信聽得心裡沉甸甸的，杜奶奶聽的都是秦阿祖說的故事。

　不過，杜奶奶嫁進村的時候，秦阿祖快80歲了，說話已經有點含糊，沒過兩年便去世。太久沒人提及往事，杜奶奶已經差不多忘光了。

　人窮志短，男人們要下地乾活兒，整天想的是怎麽讓全家老小填飽肚子，沒工夫回顧歷史。女人們做家務，聚在一起聊家常，也愁的是無米下鍋，沒把這些故事放在心上。當時和杜奶奶一起聽秦阿祖說往事的，死了病了，還有移去了巫山縣城的。村裡剩下這些人，沒幾個記得過去的苦日子。

　也或者，隻記得苦日子，記不得血海深仇了，線索已經消失在歲月的長河中。

　姚志信問杜奶奶是否支持唱號子。

　杜奶奶說，唱號子和做花燭一樣，大概率沒結果。這年頭誰還會唱號子呢，這年頭誰還點花燭呢。杜大伯結婚的時候，新娘子都穿著白色蓬蓬裙。杜奶奶表示，只要修戲台不用杜家出錢，她無所謂。

　意思，同意並不代表支持。

　姚志信回到家後，雨又下大了，屋簷的水像牽了線。

　院子外沿低，水落到地面會往外流。姚志信蹲在屋簷下看雨水，屋裡的光照出去，水便像被手撥動的綢緞。一節小樹枝即將順著水漂出去，他伸手撈了回來，放出去，又撈回來……

　楚夢之不跟爺爺雕木頭了，蹲到他身邊來，問:“怎了呢，從杜家回來後，就有心事的樣子。”

　姚志信盯著雨水說:“我想不通，為啥人做的壞事，不是怪到別人身上，就怪到妖怪神仙身上。杜奶奶說，真相都被人忘記了，人隻記得苦難。你應該是幫助別人的人，但是他們把人出事怪在你頭上，這不是忘恩負義嘛。”

　楚夢之用手指撥了撥水，無所謂地說:“人都是健忘的，其實會忘記也好。沒人想記得痛苦的事，忘記後，便不必再糾結過往。”

　“這關系你的名聲啊。”姚志信急道，“如果一個人名聲不好，你不管做啥好事都沒人感謝你，但是出了什麽壞事，人家第一個都想起你。這樣活著還有啥意思。”

　楚夢之說:“我不為讓人記得，也不為讓人感激，但求問心無愧而已。旁人所思所想，與我何乾。”

　姚志信把樹枝拋到水裡，氣道:“行吧行吧，你問心無愧，啥也不在乎，我也懶得管了。”

　大雨驅散了悶熱，姚志信回到屋內，點亮了露營燈。他嘴上說不管，卻拿出作業本，把下午統計的內容工工整整抄了一遍，按照每家每戶不同意唱號子的人數，留出了空格。

　他尋常寫一個字都懶得，這會兒寫出三大頁來，只是為了交出統計結果後，還能記得村民們不同意的原因。

　他想，楚夢之無所謂，但他得幫爺爺得到更多人的支持。

　爺爺伸直彎曲已久的腰，捶了捶肩頸和酸痛的胳膊，突然說:“要是你今年每一門都拿A，爺爺給你買手機。”

　為了不被丁子星看輕，姚志信沒少磨爺爺換手機。

　他一知半解地說開網店、拍直播，比木匠手藝賺錢。爺爺不懂網絡，反而怪他從小就想著嘩眾取寵。現在爺爺主動提及，姚志信想著有手機能打遊戲，還是很動心。但轉念一想，有手機不過是和丁子星那沒出息的混到一處，又覺得手機不是那麽重要。

　姚志信想了想說:“還是添個冰箱吧，有冰箱就可以天天吃餃子。”

　爺爺哈哈大笑，說他是小饞貓。

　他想，被爺爺誤會也無所謂。

　念頭至此，他恍然大悟，只要他一心想做一件事，真的不用管別人怎麽看。這可能就是老師經常說的，勇往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