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夢之來到姚家後，姚志信再也不用吃水煮菜，晚飯不再吃麵條。姚志信覺得，這樣的人生就是他夢寐以求的。

　晚飯過後，爺爺照例在屋簷下的搖椅上打蒲扇。椅子腿是半圓形，搖啊搖，和堅硬的地面摩擦有聲。

　楚夢之甚至把電視前的木料全部挪開，姚志信從此便能坐在板凳上看電視。楚夢之說，如果姚志信每天在上午做完作業，晚上便可以看電視，這叫勞逸結合。

　姚志信幸福地揉著肚皮，覺得楚夢之是萬能的，楚夢之什麽困難都能解決。他越來越不著急找媽媽，因為媽媽未必有楚夢之對他好，說不定還會嫌棄他。

　電視裡正在放新聞，姚志信不愛看。但楚夢之眼也不眨地盯著電視，大概是在學習這個世界的規則和說話方式。姚志信忍了想調頻道的衝動，打著哈欠陪楚夢之。

　新聞還沒播完，門外熱鬧起來。

　門外七八個老頭一起來了，都是想唱號子的。

　楚夢之將長條凳抬出去，沒再進屋。姚志信一個人看電視沒意思，於是關了電視，坐到楚夢之身邊去。但隻坐著聽大人聊天也無聊，姚志信一會兒又去院角扯兩根草，繞在手上玩。一會兒覺得蚊子多，又去屋裡找了兩盤蚊香，為幾個老頭驅蚊子。

　沒一個人感謝他，都唉聲歎氣的。

　原來，開會以後，這幾個老頭私下纏著村長，問非遺老師什麽時候能來教課。正巧撞見非遺傳承人陳老師，來村裡實地考察，給改造戲台提意見。

　錢多，自然想怎麽修就怎麽修。錢少，就要精打細算。戲台搭建多高多寬，都有講究。高了，看不見表演。低了，又不足以讓舞台下所有人都看到台上的場景，而且聲音的傳播也會受到影響。再者，戲台後面要留給演員上台的地方，戲台的寬窄還要由表演的人數決定。

　老頭們惱火的是，陳老師說，唱號子不是浮誇的表演，得體現出勞動人民不屈不撓的精神。就算船工湊不足人，也要保證演號工的，是個身強力壯且嗓門大的青壯年男人。

　老頭們心心念念能在台上露臉，這回被完全剝奪了機會，還不罷休。他們不能上，他們的兒子女婿能。

　老人們當即撥通電話，結果，兒女們幾乎都是類似的話:爸，別想一出是一出，請假要扣工錢。再說八字都沒一撇呢，回家是折騰人。

　有不服氣的老頭決定支付工錢，要兒女們回來待上幾天。年輕人還嫌一千兩千的錢太少。

　在工廠，只要加班，五六千工資還能包吃住。這一兩千左兜換右兜，交了社保連吃飯都不夠。

　姚志信有些感慨，這村裡好多人都跟丁子星一樣，掉錢眼裡去了，可以不顧家的。

　天色黯淡下來，山頂上烏雲罩頂。爺爺開了燈，院子外的地方看起來就更黑了。

　有人問爺爺:“你家小姚怎麽說呢?”

　爺爺乾咳了兩聲，扇了扇蒲扇，才答:“他不回來。”

　姚志信懷疑爺爺又撒謊，因為他沒看見爺爺給爸爸打電話。他看向楚夢之求證，楚夢之毫無反應，他也不好問。

　老頭們倒了苦水，才來擔心沒人唱號子，戲台搭不起來。

　姚志信沒想到，一群老頭鬥志昂揚地說要唱號子，還沒過24小時便紛紛打起退堂鼓，還來勸爺爺也別折騰。

　唱號子和學習一樣，變成了姚志信十分重要的事。

因為他覺得，號子唱了，楚夢之才能更強大。 姚志信有些生氣，貿然插話說:“我聽邱四四他們說，有不少人要回來呢。再說了，別人不想唱，我們就也不唱，當跟屁蟲嗎。”

　老頭們被冒犯了長輩的尊嚴，臉色不好看。

　爺爺怪他不懂禮貌，大人說話小孩不能插嘴，他乾脆跑到柴堆邊去找蟈蟈。

　沒有房子遮擋，可以看見燈火輝煌的丁家。這個時候，一群孩子一定會聚集在丁家的果樹林裡。大家圍成一圈，把手機屏幕的光擋在裡面，既可以鏈接wiFi，也可以不被大人們發現。

　姚志信忍不住想，丁子星在做什麽呢?

　楚夢之忽然出現，說:“別難過了。你爸不回來，肯定是忙工作。”

　姚志信愣了好幾秒，才回味過來，楚夢之以為他在為爸爸不回家而傷心。他猜，楚夢之是聽見什麽人又在罵他沒教養。

　其實，爸爸不回來，沒什麽好傷心的。他之所以會傷心，是因為別人總用“爸媽”來看低他，說他是從水裡撿的，石頭裡蹦的，他甚至為有這樣的爸媽而羞愧。別人都有，他沒有，就像坐實了他沒人要一樣。

　“我只要有爺爺就夠了。”姚志信想了想，補充道，“他回不回來是他的事。”頓了頓，又說，“我有爺爺和你就夠了，才不想和他一起呢。”

　姚志信的身高隻到楚夢之的腰間，楚夢之抬手， 正好拍在他肩上。他順著楚夢之的目光看向遠方。

　沒有雲的地方，青灰色天空，像扣在黑鍋上的大罩子。有烏雲的地方，倒分不清天與地的邊際。雲華村就像在漆黑鐵鍋底的菜，隨時都會被鍋鏟給翻個個兒，一點也不美。

　姚志信學楚夢之去拍肩膀，可手高高舉起，剛夠搭在楚夢之的肩上，只能伸縮五指，沒幾息手便麻了。他想回去聽老頭們聊天，楚夢之攔他，他貓腰一閃，便到了牆角。

　他總算知道楚夢之為什麽要攔他了。

　爺爺堅持要留下他，因此與爸爸吵架，從此以後，爸爸就不回家了。爺爺年紀一天比一天大，一個人帶他十分辛苦。現在他小還好，花費也不多，大了要上學、要娶親，到時候怎麽辦。爺爺與爸爸僵持十二年，也該有個結果了。

　爺爺面紅耳赤地說，早就說好了不提這事。

　幾個老頭訕訕告辭，雙方都不太愉快。

　姚志信聽了個一知半解，只知道爸媽都不要他，是爺爺堅持把他留下。

　楚夢之站到他身邊，再次把手搭到他肩上。他揚起頭說:“我沒事，我才不在乎呢。沒爸媽要的又不只我一個，丁子星好幾個小跟班的爸媽都是離婚的。爸媽都覺得他們是拖累，不想要他們。”

　楚夢之嘴皮動了動，好久才說:“對，你還有爺爺和我呢。”

　姚志信抓了楚夢之的手腕問:“既然我媽不要我，我也不用找她了。我能不能換一個願望，那個不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