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老態龍鍾地把長條凳抬回屋裡，姚志信趕緊去幫忙。

　爺爺的按鍵磚頭機就擺在堂屋的飯桌上，姚志信盯著手機好一會兒。也許想法太多，他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麽，呆呆立著。爺爺過來揉他的腦袋，告訴他:“嫑聽他們亂說，你爸忙，沒空回來。”

　姚志信心說，他從來不疑爺爺的話，如今卻發現，爺爺除了對他好是真的，其實滿口謊言。他是大人了，不是那種忘恩負義的敗家子。他知道爺爺一個人養他很辛苦，也不怨，只是心裡不舒服。他是大人了，有權利知道自己的身世。

　他強顏歡笑說:“我曉得。我有你，還有楚叔叔呢。”

　爺爺沒再解釋。

　到了睡覺時間，姚志信這口氣還沒順，要求和楚夢之一起睡。他實則是想爺爺主動一點，老實交代。

　楚夢之自稱晚上要打呼，會影響他休息。姚志信當然知道這是楚夢之的借口，因為妖怪可能晚上都不用睡覺的。

　不管楚夢之是否同意，姚志信衝了涼，便頭也不回地擠到楚夢之的房間裡。爺爺一言不發關了燈，隻說天亮後要去送家具，就不喊他起床了。

　爺爺把他放心地交給楚夢之，好像楚夢之才是他爸一樣。他關上側屋門，回頭一看，楚夢之憑空消失了，似乎在躲他。側屋沒有點蚊香，花腳蚊子在屋裡狂轟濫炸。他看見一隻蚊子，在離他臉一拳距離的位置折了翅膀。沒一會兒，屋裡便安靜了，再沒聽見一隻蚊子的嗡嗡聲。

　姚志信心中歡喜，卻依舊佯裝惱怒，說:“你有本事就一直不出來。”

　楚夢之終於出現在面前，長長歎了一口氣，說:“大人的事，你不懂。人長大之後，諸多事需得謹慎處理，或有難言之隱，或有不得不為之事……”

　“我還不想懂呢。”姚志信說，“他們覺得他們和我無關了，我為啥還要理解他們。”

　楚夢之沉默了。

　姚志信又說:“我想明白了。沒有愛情，會生娃娃嗎。如果生了娃娃，就代表愛過。剛生下來的孩子啥都不懂，又不會惹怒父母生氣。他們拋棄娃娃，生了不養，就是不負責任。村裡頭，大家都和我差不多。大人很了不起嗎，如果人長大了撒謊不會被人罵，做壞事就不用被懲罰，我還不如永遠是小娃娃。”

　楚夢之無言以對，將毛巾被蓋在姚志信肚子上，說:“快睡。”

　姚志信閉上眼說:“你不用安慰我。你放心，我不會用僅剩的一個願望找爸爸回來。他就算回家，隻待半小時又走，我虧得很。他想做啥子，我根本不想曉得。”

　姚志信氣鼓鼓的，但閉上眼，一會兒便睡著了。

　楚夢之心中五味雜陳，坐在床邊，聆聽著來自村裡的聲音。

　屋角有隻蛐蛐在牆角叫，屋外蛙聲陣陣。有水珠滴落，掉在小水窪裡。有微風拂過樹梢，沙沙作響。螢蟲扇動翅膀，在草葉樹葉中穿梭。

　雲華村很多孩子都在問爺爺奶奶，爸媽什麽時候回來。

　爺爺奶奶們都說，爸媽在外打工，是為了養家。那麽以此推理，如果家裡有錢了，就不用再遠走。所以，孩子們不約而同地說，一定好好讀書，找好工作。但找好工作的緣由不是為了夢想，只是為了錢而已。

　邱四四知道妖怪的事情，表現得比較特別。

　邱家兩口子在重慶打工，年幼的邱四四和爺爺一起生活。天晚了，邱四四卻賴在爺爺房間裡。她追問她爸的工作內容，喜歡吃什麽穿什麽，身上有沒痣，頭髮有多長。爺爺也答不上來，供她追憶的，只有爸爸高中時的學生照。

　楚夢之聽得心酸，甚至懷念起剛到雲華村的日子。

　從bJ一路逃來巫山，姚家剩下姚七、姚七父親和秦師兄三個人，宋家也只剩下兩個哥哥。沒有錢，物資也丟了，但他們依舊沒有放棄家人。

　雲華村除了丁家，都是先後逃難來的。他們不會起房子，也請不起人，房子不過是間有土牆的窩棚。

　已經是初冬，丁家只有三間房，可家中有女眷。姚宋兩家的五個男人，隻得擠在堂屋的火堆旁取暖。巫山上的冬天又濕又冷，土房子是沒有窗戶的，就怕不擋風。還好姚七父親是木匠，會造房子，在牆上鑿了個洞，砌了土炕。山裡柴多，但禦寒的衣物和被褥、食物俱是沒有。

　姚七漫山遍野找蘆葦、麥冬等草葉細長的植物鋪床。但蘆葦有刺，還需得將葉煮熟刮好，才能晾曬乾。宋家哥哥將兩件單衣縫起來，針線做得歪歪扭扭。

　他們將寬大的袖子收窄，將草葉塞進去，做禦寒的衣物。他們將原本充作衣冠塚的衣物，縫起來做被子，聊勝於無。生活所需一應全無，哪怕天氣不好他們也不敢歇。幾戶先逃來的人家自己都吃不飽，卻還常來接濟。

　秦師兄和姚七父親會布置陷阱，姚七便整日去砍柴伐木，找挖葛根等充饑。宋家哥哥們有點拳腳功夫，滿山找吃食和獵物，每人只能分上一丁點。一天下來，五個大男人都凍得嘴唇烏紫，說話也大舌頭。

　柴沒煤能燒，燃了上半夜，沒下半夜，晚上會被凍醒好幾回。即便這樣，柴還得省著，挑去縣城賣了換錢。

　到巫山定居沒幾天，下了一場連綿的冬雨，氣溫驟降。又過幾天，五個大男人手腳腫脹，二十個指頭全是凍瘡，就連耳朵和鼻頭也沒能幸免。

　沒工夫打水洗澡，也沒有衣物替換。他們在雲華村扎根，跳蚤和虱子也在他們身上扎了根。他們吃不飽穿不暖，但跳蚤虱子卻靠他們的血肉活得歡騰。篦子梳下去，蟲子刷刷往下掉，能有小半碗，倒在火堆裡啪啪作響。

　剛過臘月，到來年春暖花開還有三個月，如此下去，一定會被餓死凍死。

　楚夢之和宋瑤一直暗中幫忙，可到這時也不管不顧地現身。 www.uukanshu.net

　人窮的時候是不怕鬼的，因為沒有事情比活活餓死、凍死來得可怕。

　宋瑤出現在宋家人面前的時候，宋家人一點也不驚訝，只顧著流淚了。當得知宋瑤已非人，卻還說活著就好。

　用宋家哥哥的話來說，衣冠塚的衣物都用做被子了，他們本來就活在家人的屍骨之下。

　楚夢之記得，他出現在姚家人面前時，姚家人雖說驚恐，卻第一時間跪拜，朝他磕頭，感謝救命之恩。

　接下來的日子裡，楚夢之和宋瑤一起，獵物給村民們吃肉，毛羽用以禦寒。因為無法控制力量，山裡的樹林被他們霍霍，倒下一片。粗的搬回來留著搭房子，細的全都成了柴火。

　楚夢之記得，最初他和宋瑤沒適應力量，好幾天打不到獵物。宋瑤哭著說，這裡以後就是他們的家，她希望雲華村是一個世外桃源，再沒有戰亂。宋瑤哭過，又繼續追兔子去了。

　那時候的雲華村，不分姓氏，都是一家人。他們合力熬過冬天，開春後，開荒播種。姚家會砌房子，雲華村才漸漸有了雛形。

　那時候的雲華村，去巫山縣城爬崖上坡，要走上半天。剛過子夜，喝一碗辣椒湯出門去縣城趕早集，回家時已是黃昏。

　那時候的雲華村，家家戶戶都堪堪溫飽，過年都不一定能吃上肉，卻從未有人想過要離家不歸。

　楚夢之想，宋瑤為了雲華村殫精竭慮，如果宋瑤看到大家都不願意待在村裡，一定十分傷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