圓盤投入門上雅努斯①雕像的口中,307室的房門便開了。房間不大,陳設簡單,一眼就能望個清楚,無非是一張矮床,一張圓桌和兩把椅子,衛生間被生硬地塞進角落裡,只有一道磨砂門阻擋。
弗萊在掃視幾眼,確定沒有異常後,便四仰八叉地躺在床墊上歇息,靈藥被他擱置在不遠處的圓桌上。
“關上門,取出鑰匙。”
鳥人提醒道。
白空將門合攏,看著內側的雅努斯雕像,感到不知所措。弗萊則一直緊閉雙眼,呼吸急促,白空不得已隻得自己探索。稍作遲疑後,他伸出雙手用力擠壓雕像的臉頰兩側,雅努斯在一瞬間活了過來,它張大嘴巴,用力嘔吐,圓盤鑰匙從中吐出,與之而來的還有些碎木屑和口香糖之類的雜物。
嘔吐完畢,雅努斯雕像死死盯著白空,眼神怨毒無比。
“你只需要說一句吐出鑰匙就行了。”
弗萊從床上坐了起來,冷汗順著羽毛滴落。
“我是不是該向他道個歉什麽的。”
白空很不好意思地說。
“道歉?”弗萊哈哈大笑,“向一個魔法裝置道歉?我一般都做得更過火,在我窮困潦倒的時候,我一般都拿它當做套筒使用……”
弗萊笑得更大聲了:“你真應該照照鏡子,看看你現在的那張臉,笑死我了,笑死我了,他媽的!”得意忘形的弗萊在哄笑之中,一不小心碰觸到了自己的傷手,突然的擠壓讓他痛不欲生。
白空見狀趕忙去取桌子上的靈藥,弗萊搖搖頭:
“不。在治療之前,必須要把收益最大化。即便是再受一些傷害,這顆靈藥也足以使之複原。”
“我們要物盡其用。”
疼痛稍有緩解,弗萊起身,從夾克的內兜掏出了一個青銅塑像,平穩地擺放在桌子正中,弗萊雙膝下跪,行拜神之禮。
那是一個希臘風格的神像,人物消瘦卻具有美感,嘴角含笑,目光狡黠,他頭頂帶翼頭盔,腳踩帶翼涼鞋,手持蛇杖宛如活物吞吐蛇信。
“偉大的赫爾墨斯,煉金術之神,小偷與妓女的庇護者,商業的庇護神,眾神的使者,我,您的信徒,弗萊在此向您虔誠地禱告,並獻上我的祭品,以此來尋求您的幫助……”
弗萊稍作停頓,一把抓起‘殲滅者’的槍管,用槍托凶狠地砸擊受傷嚴重的右手,早已斷裂的手骨遭受了二度傷害,弗萊用嘴死死咬住外套袖子,試圖降低喊叫的音量,但事與願違,舌頭牙齒和布料攪合在一起,只是讓慘叫變得更加含糊不清和駭人了。
“你這是……”
白空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一時不知如何是好,但想起自己是身處神明之城,一時間又有些釋然。弗萊加大力量,繼續狠砸,直達痛苦到達了無法承受的程度,才松開手,癱倒下去。
白空趕忙將其扶起。
“啤酒。”
鳥人囁嚅著嘴唇說道。
白空轉頭去取啤酒的瞬間,好像看到了桌上的赫爾墨斯神像竟微微點頭,似乎對眼前所見表示滿意。
叮咚。
在弗萊小口吸溜著啤酒的時候,手機的提示音響起。弗萊伸手解鎖,新消息一閃而過,赫爾墨斯的頭像赫然在上,下方的文字則是一則邀約:明早八點,我的預定為空,期待與你相見。
“他媽的,成了。”弗萊把手機往旁邊一扔,又喘了好長一陣,這才把黑色藥丸捏在手裡,幾下搓掉包裝紙,
便扔進了嗓子眼兒,“你還在等什麽?早一秒注射,早一秒康復。” “所謂的複原藥到底是什麽?”
白空把乳白色針劑捏在手心,略顯猶豫。
“你先注射了再說。”
弗萊堅持。
“它到底是什麽?”
“你先注射了再說。”
“注射難道不需要先消毒嗎?”
“在一個存在的複原藥的世界,你竟然還想著消毒?”
弗萊反問道。
白空苦笑一聲,他去除針頭前面的保護帽,排出空氣,接著手臂彎曲,針頭刺入突起的血管中,藥液被緩緩推動,直到一滴不剩。
“現在能告訴我了嗎?”
白空追問道。
“當然,你現在反悔不了了。”弗萊笑著說,“複原藥的主要成分實際上就是各類醫神,藥神的肢體,體液,還有排泄物。”
“肢體!體液!還有排泄物!”
白空叫道。
“沒錯,醫神藥神的神職便是治愈,他們的血肉體液也因此就具有了恢復創傷,治愈疾病的力量。當然,只有高等級的複原藥才是肢體,它們可以在極短的時間內恢復一切創傷,有的甚至連魔法詛咒都可以一並消除。而咱們現在使用的複原藥當然就只是最低等的產品了。”
“我剛服下的黑色藥丸,是十不全從身上搓下的泥丸。”弗萊繼續說,“口感特別糟糕,因此,我才要在服用之前喝點啤酒,兩者中和之後會出現奇妙的回甘,你這是什麽眼神,這可是寶貴的生活經驗。”
“那我的這支……”
白空咂咂嘴,他確信血管裡正流動著不潔的東西。
“你還是不知道的好。當然,有些癖好奇特的家夥會對此欣喜若狂。”弗萊丟過來七八根能量棒,將啤酒箱子拖了過來,“補充一下能量吧,相信我,相比於印度的那些美食,濕婆牌的能量棒更對我的胃口。”
白空沒有答話,他反覆查看能量棒的配料表,在看到那些色素和添加劑成分後,竟少有地感到安心。至於啤酒,他從不飲酒。
還好能量棒的味道不錯,厚實的巧克力棒上裹滿了各種堅果碎片,過分甜膩的口感在這種饑餓疲憊下猶如甘霖,白空一連吃下五根後,又提出了問題:
“你剛才是在做什麽?”
“獻祭。”弗萊剛消化完一根能量棒,舔舐手指上的殘余,“如果你有求於神明,就必須要獻上祭品,祭品可以是金錢,食物,時間,生命,也可以是疼痛,犧牲,越是代價巨大的祭品,越能給神明提供信仰之力,同樣,神靈也會對信徒給予相應的回報。”
弗萊平放右手,那隻遭受馬面踩踏後又再度受傷的手掌此刻已經開始緩慢複原,皮下碎裂的骨片正在相互聚攏。
“我敲碎骨頭,施加痛苦的行為就是祭品,而赫爾墨斯的邀約則是我的回報。其實,這點獻祭遠遠不夠面談的,但誰叫赫爾墨斯剛剛復活急需人手呢。”
“復活?”
“你真的是什麽也不知道,神靈和所有生物都一樣,他們同樣也會死,被殺死,或是死於信仰的枯竭。”
“信仰?”
弗萊的語氣已經有點不耐煩了:
“人需要水,需要食物,需要氧氣才能生存,這是生存的必需品。而對於神明來說信仰就是他們的必需品。不論新神舊神都是如此。”
“新神?舊神?”
“新神是那些因科技而誕生的神靈,手機之神,短視頻之神,汽車之神……舊神則是那些在古老時代就已經受到崇拜的神靈,宙斯了,女媧了,奧丁之類的……”
“新神舊神在這一點上是相同的——信仰越多,他們便越加強大,信仰匱乏,便會衰弱,甚至是死亡。但只要不被人類徹底遺忘,他們便還有復活的可能,只要有新的信徒崇拜他,獻祭於他,信仰達到一個總量,他便會復活過來,只是……”
“只是什麽?”
“天哪,你的問題怎麽這麽多,你簡直像是個刨根問底的八婆,不把每一個細胞構成挖個乾淨就決不罷休。另外,你知不知道現在的互聯網非常發達,你提出的問題都能在那上面得到解答。”
弗萊不耐煩地說道。
“只是?”
看起來白空並沒有退讓的打算,他瞪大眼睛,追問到底。
弗萊搖搖頭,還是服了輸:
“只是,新復活的神靈並非是先前死去的神靈,如果打個比方就像是總統製一樣,總統有無數個,他們具有不同的性格,經歷,有著不同的方針,甚至彼此間會自相矛盾,但他們都冠以總統之名。復活的神靈也是如此,他是一個完全獨立的個體,他繼承不了死去者的記憶,性格,愛憎,他所能繼承的就只有那個相同的名諱和神職而已……”
“原來是這樣。”
白空點點頭,起身來到洗手間,在可供飲用的水龍頭處飽餐了一頓。
“終於完了。”
弗萊長出了口氣,正當他為自己獲得的安寧而感到慶幸時,白空又走了過來:
“這裡安全嗎?”
弗萊一口咬碎了嘴裡的能量棒,神情不善:
“至少暫時安全,銀鼠的消息很靈通,但目前還不知道咱們倆究竟做了什麽事情,就算知道了,以他和陰曹幫的惡劣關系,他也絕不會告發我們。”
“赫爾墨斯會幫助我們嗎?”
“不知道。我對新任赫爾墨斯的了解甚淺,近幾個月來,我一直都在東躲XZ,逃避追殺。”
“陰曹幫的追殺?”
“不止。”弗萊苦笑,“說來諷刺,我的上一任老板就是半年前死於非命的上一任赫爾墨斯,從我六歲開始,我就成為了他的信徒,為他處理髒活累活,向他獻祭了我的一切。結果這個混蛋因為一些愚蠢的立場,還有與之相配的行為,導致遭受清洗,他的信徒們樹倒猢猻散,像我這樣的鐵杆信徒,再加上平時囂張跋扈的作風樹敵不少,自然就成了眾矢之的……”
“你應該低調一些的。”
“你應該在十年前告訴我的。”
“如果赫爾墨斯沒辦法給我們提供幫助呢?你還有什麽備用計劃嗎?”
“很遺憾,沒有。除了赫爾墨斯之外,我也想象不到還有哪位神明願意向我們兩個,一個新來的,一個聲名狼藉的渣滓提供庇佑。不算神明的話,倒是有幾個可以信賴的朋友,但我已經麻煩他們夠多的了,而且他們也沒有能力應對陰曹幫的威脅。”
“把所有的希望都賭在一件事上,可不是很明智。”
“那你又有什麽高見?”
弗萊嘲諷地說道。
“在車上時,你不是提到過正義星辰嗎?他們或許可以……”
“得了吧,你以為名字裡有正義就是正義的了嗎?你以為他們像你們那邊的警察一樣,維護治安,逮捕小偷,命案必破什麽的?”弗萊鄙夷地說。
“正義星辰名義上是由具有正義公正神職的神明組織的跨區域治安機構。提爾,阿努比斯,木圖,還有那個精衛,但實際上呢,他們只不過各大神明勢力下屬的一群走狗罷了,他們是做了一些維護治安的舉動,但只有危害到了他們背後神明的利益,他們才會出手,而那些更多的,危害性更大的呢,他們只會視而不見……”
屋子陷入了一陣沉默,弗萊和白空一個倒在床上,一個躺在地板上,感受藥效發揮,修補身體的創傷。旅館隔音不好的缺點很快就被放大,一男一女的腳步聲和嬉笑聲混成一團,他們走過門前,走上台階,然後打開樓上房間的房門,熱烈地親吻,嬉笑,並稱對方為阿瑞斯和阿芙洛狄忒……
“小矮妖能幫助我們嗎?”
白空突然問道。
“那些愛爾蘭的小精靈?抓住他們便能實現願望?”弗萊說,“我不知道,在通常情況下,他們更喜歡在人類世界活動,很少在神明之城出沒。”
白空從口袋裡掏出布魯姆消失不見時遺留下來的銀幣。弗萊湊上前來:“你是怎麽得到這枚銀幣的?”
白空簡略地複述了一下自己這幾日的經過,從母親突然離世葬禮到箱子裡的金幣,還有從中溢出的霧氣。
“對了,就是箱子裡的那團霧氣,在巴士上我和馬面作戰的時候,先變成了指虎,又變成了鎖鏈。”白空說著輕輕擺手,那團霧氣便又受到召喚似的出現,“就是它。”
“這是以太。”
“以太?”
“煉金術的產物,煉金術中共有四大元素,火水氣土,以太則是通過人為製造出的第五種,它是其余四種元素的總和,又是它們的分支,因而能夠隨著使用者的意志在四種元素間來回切換,或是相互融合,變作各種各樣的形態。”
白空聞言,開始嘗試,他放空大腦,試圖將自己的意志與以太霧氣相連,突然間,眼前似乎閃爍過一條無形之線,某種不可言說的聯系便被牢固地建立。
霧氣啪嗒一聲沉重落地,以橡皮泥般的固態形式攤開,接著又化作紫紅色的液態,意識繼續操控,液態又回到了先前的固體模樣。
“沒錯,真是太棒了。”弗萊拍手叫好,“簡直就像是幼兒園的益智玩具一樣。在三十年前,以太還是戰鬥武器中的首選,它靈活,多變,操作的上限極高。”
“但現在不一樣了,時代變了,材料之神製造出了新型材料——結合體。這種材料的各項指標都完全碾壓前代,不光是新神使用,就連舊神也將其摻雜進自己的製品裡。而像以太這種過時的產物,現在不過是收藏家喜愛的老古董了。新的驅逐舊的,一向如此。”
白空有些落寞地將以太複原,收回口袋:
“然後,我就向小矮妖許願,讓我來到神明之城,尋找復活我母親的辦法。”
聽到這裡,弗萊發出嘲弄的笑聲:
“你把一個寶貴的願望用在了前往神明之城上?你知不知道有多人願意付出一切代價逃離這座該死的城市?”
“我聽到過相同的說法。”白空說,“在我們前往神明之城的途中,出現了一些問題,小矮妖施法讓我們一同前來,但等我回過神來,我已經到達了車站,他卻不見了蹤影。”
“關於這一點嘛,我好像有所耳聞。”弗萊有些難為地說道,“近期好像有很多小矮妖神秘失蹤,沒人知道是何人所為,但我想,這總歸不是件好事。”
白空咽了口吐沫,布魯姆的離奇失蹤和弗萊所言,讓他心情緊張,不由得往最壞處考慮。他連忙開始召喚小矮妖的儀式,銀幣被拋上半空,小矮妖的名字也被呼喚了三次,但三次過後,什麽事情也沒有發生,只有一地的垃圾仍在地板上沉積。
“他沒有回應我。”白空沮喪地說,“有什麽辦法可以去尋找他嗎?”
“省省吧,白空先生,我們現在是自身難保,只要我們稍一暴露,陰曹幫立刻就會找到我們,把我們倆碎屍萬段。還是那句話,救人先救己。”
“我知道,只是,只是……”
白空搖搖頭。
“別他媽想這些亂七八糟的,既然解決不了,不如就將其拋之腦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弗萊說。
“不,我媽媽曾說過,逃避是懦弱之舉,它解決不了任何問題,只會讓你變得衰弱。我們必須直面它, 一步一步將它解決。”
白空握緊拳頭,目光變得堅定。
“冷酷無情的媽寶男,這可真是少有的物種。”弗萊望了眼窗外,將窗簾拉下,“現在開始休息吧,我們明天還有許多事情要做,逃亡可是個體力活,我們輪流放哨,四個小時後我會叫醒你。記住,時刻注意異動,一有異常馬上告訴我,千萬別出屋子。”
“明白。”
白空點點頭,爬上床,身體自然下沉,被墊子包裹,卻沒有一絲輕松感,肺部的疼痛仍在折磨他,再加上深深的疲憊,使他陷入了麻木和壓抑的交織之中。
夜晚也並不寧靜,外面槍聲不斷,一個醉漢在槍械店購買了武器,剛走出店門,一不小心走了火,子彈擊穿了印度餐館的香料罐,讓辛辣的瑪莎拉肆意飄散,印度腔的咒罵和槍聲哭喊聲混成一團。而樓上的阿瑞斯和阿芙洛狄特激戰正酣,弗萊憤怒地抄起馬桶搋子朝脆弱的天花板上敲擊,但這好像並不起效,反倒讓他們叫嚷得更大聲了。
白空翻了個身,掏出手機,來自人類世界的那部,電量只剩下百分之三,他打開相冊,一張張地翻閱,右手則輕握著骨灰罐,試圖在兩者之間建立某種聯系。
弗萊望了一眼,張開嘴,沒說出話來。
白空繼續翻閱,直至電量歸零,強製關機,仍在盯著屏幕,似乎是在期盼一個答案。
這是白空在神明之城度過的第一個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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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雅努斯:羅馬神話中的門神,具有前後兩張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