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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錦衣衛負責抄家的日子》第二百零六章 王越,王越!
乾清宮大殿內。

 常風跪倒在弘治帝面前。

 新任秉筆張永將抄沒李廣家財的帳冊轉呈給了弘治帝。

 弘治帝看到總數,沒有摔罄,沒有龍嘯。

 他用內疚的語氣感歎了一聲:“李廣貪佞至此,是朕之過啊!”

 的確是弘治帝之過,還有張皇后之過。

 常風道:“李廣欺瞞皇上,皇上也是受了他的蒙蔽。”

 弘治帝轉移話題:“常風,不愧是你。一夜功夫幫興王洗脫了冤屈。還替朕將奸宦家財盡數抄入國庫。”

 “更別提,你找出李廣擅建毓秀亭,妨害龍脈風水的理由,沒有讓朕太難堪。”

 “若換作旁人處置這麽複雜的事,指不定會是個什麽結果。”

 弘治帝的話是發自肺腑的。換做旁人,即便查清真相,恐怕也會掀起大案,讓弘治帝下不來台。

 常風嘴上很是謙卑:“皇上過譽了。臣不過是依仗皇上的威名辦事罷了。”

 “稟皇上,剛才都察院的閔都院前往李廣外宅,要求交接李廣的書信。”

 弘治帝問:“哦?你將書信交接給他了嘛?”

 弘治帝其實心中已經有了答案:以常風的精明,怎麽會把書信交給那群無事都要生非的言官?

 常風的回答不出弘治帝預料:“稟皇上,臣沒給他們。”

 弘治帝問:“理由呢?”

 常風答:“臣對閔都院說,昨夜李廣外宅失火,書信全都燒了,化為了一堆灰燼,一縷青煙。”

 弘治帝滿意的點點頭:“失火?真是個合理的理由啊。常風,你打算如何處置李廣的書信?”

 常風答:“弄假成真,燒掉。”

 弘治帝誇讚道:“還是你識大體,顧大局。”

 常風心中暗道:誇也誇了。該賞了吧?皇上您是不是該還我一部分權力?

 果然,弘治帝撫摸著銅罄說:“有功就要賞。朕這幾年將你給閑置了起來。你不要多心。朕是想讓你好好歇一歇。”

 “自即日起,你繼續以左同知之職,專管北鎮撫司事務。”

 此言一出,錦衣衛有一半兒又回到了常風手中。

 常風叩首:“謝皇上隆恩。”

 弘治帝又道:“興王是朕的摯愛親人,骨肉兄弟。你幫了他,等於幫了朕。”

 “朕會讓興王擺酒,謝你的情!”

 常風離開了乾清宮大殿。他抬頭看了一眼天。

 這一回他可謂是大獲全勝。於公,逼迫奸宦“自盡”。為朝廷去除了一大隱患。

 於私,他拿回了被弘治帝收走的一半兒權力。

 簡直就是秦始皇照鏡子,雙贏啊!

 興王府。

 蔣妃在興王面前大說常風的好話:“殿下這次能平安脫險,全靠錦衣衛的常同知。”

 “常同知辦案入神。一夜功夫就洗脫了殿下的兵變嫌疑。”

 “他還用了狠辣手段,為殿下出氣。逼迫罪魁李廣自盡。”

 興王這人沒什麽主見。老婆說啥是啥。他頻頻點頭:“對對對!這回全靠常風了!”

 “以前孤就聽說過,錦衣衛常風精明強乾,簡直是朱明皇族家臣中的楷模!”

 蔣妃又道:“這回皇上下旨,讓您宴請常風。臣妾親自安排。酒要最好的酒,菜要珍饈佳肴。”

 “這可是救命之恩啊!若讓李廣得逞,恐怕殿下此刻已受賜毒酒。呸呸呸,看臣妾這張嘴,渾說什麽呢。”

 當天夜裡,興王府燈火通明。

 興王宴開兩席。一席興王做東,宴請常風,稍帶請石文忠、張永。儀衛典儀陸松也受賜入席。

 一席蔣妃做東,宴請常風的妹妹常恬、夫人劉笑嫣,還有石文忠的妻女。

 常風會做人。叩拜完興王,他對興王說:“殿下久在湖廣。臣沒有什麽機會孝敬。”

 “聽聞殿下喜好文雅之物。今日受恩赴宴,特地帶了幾樣禮物。”

 興王道:“哦?你費心了。什麽禮物?”

 常風命人打開了三個盒子。

 第一個盒子中,乃是一對兒巧奪天工的葫蘆。葫蘆上的刻畫乃是李白醉酒圖,簡直惟妙惟肖。

 這對兒葫蘆,是常風跟張家國舅要的。

 張鶴齡兄弟是玩葫蘆的行家。為弄幾隻好葫蘆,不惜在京郊皇莊旁辟了一百畝地,專門養葫蘆。

 一百畝地,一年得好葫蘆不過三對兒。

 葫蘆好,上面的刻畫更好。常風從陸松口中打聽到,興王最好李白的詩、東坡的詞。這才命人在葫蘆上刻李白醉酒圖。

 這份禮比黃金、白銀、玉器那些俗物,不知道高到哪裡去了。直接送到了興王的心坎兒上。

 興王拿起葫蘆,愛不釋手:“妙物,真是妙物啊!常同知有心了。”

 常風又打開了第二個盒子。盒子當中乃是三張東坡詞稿,稿子後蓋著小印“鐵冠道人”。這是蘇軾的自稱之一。

 興王拿起詞稿後,兩隻眼睛瞪得像牛一般:“這,這,這。竟是東坡先生親筆?”

 “俗世中人看,這只是輕飄飄的三張紙。”

 “在孤眼裡,這卻是國寶!說價值連城都是貶低了它!”

 常風拱手:“容臣直言。年代久遠,臣也辨不清真假。”

 興王道:“內承運庫有一本東坡先生的真跡《寶月帖》。孤看跟這三張詞稿字跡相同。”

 “紙也是宋代金粟紙錯不了。別說九成是真品了,就算是贗品,也很是珍貴。”

 其實三張東坡詞稿是假的。

 九夫人以前是京城的第一銷贓掮客。接觸的人四頭八面。其中就有古玩行作偽的高手。

 常風聽陸松說興王喜好東坡先生的詞。特地讓九夫人淘換來了這三張假詞稿.很便宜。

 這三張假詞稿幾能亂真不說,常風也事先言明了“辨不清真假”。

 橫豎心意到了,不愁興王不領情。

 興王雙手將詩稿放進盒子裡:“這份禮物孤得好好珍藏。這是傳代的東西啊!”

 “若上天保佑,朕能得嫡長子。就將東坡遺稿傳給嫡長子。”

 興王十幾年後誕下的嫡長子是誰,想必諸位看官都清楚。

 常風又打開了第三樣禮物,一支玉杆狼毫筆。

 這玉杆狼毫筆,是幾年前黃元中舉,張家兩位國舅送的。

 興王是文人騷客,喜歡好筆。正如將軍喜歡好刀。

 常風乾脆打了妹夫黃元的秋風,要了一支,贈予興王。

 興王拿起了那支筆,跟前兩樣禮物一樣愛不釋手。

 常風在一旁笑道:“這是湖州請的製筆師傅,用哈密衛貢上來的和田玉雕琢成筆杆。再取老黃鼠狼的毛做毫。”

 興王道:“真是妙品啊!用這支筆做文章,定然下筆有神。”

 興王吩咐患有嚴重躁鬱症的貼身太監馬有祿,將三樣禮物收好,留待宴後把玩、欣賞。

 興王道:“常同知,哦不,常卿。你幫孤洗刷了冤屈。該孤給你送禮才是。”

 “你卻送了孤三樣大禮。孤若不還禮,豈不失了小宗體面?”

 說完興王從腰間解下了一塊玉蟒佩,遞給常風:“這塊玉蟒佩跟了孤十多年了。送你吧!”

 常風跪地,雙手接了玉蟒佩:“謝殿下恩賞!”

 興王笑道:“來來來,快入席吧!”

 酒宴之上,興王與常風相談甚歡。他是文人藩王,常風是舉人錦衣衛。二人自然能聊到一處去。

 一同赴宴的石文忠、張永幾乎插不上話。

 另一桌女人們的酒宴,亦是氣氛融洽。

 蔣妃對常恬、劉笑嫣等人說:“我也曾是錦衣衛的家眷。深知給錦衣衛當家眷的不易。”

 “錦衣衛辦的是腦袋別在褲腰帶上的差事。每逢我爹外出辦差,我和我娘都要燒香敬佛,求佛祖保佑他平安歸來。”

 蔣妃一席話,引起了劉笑嫣的共鳴。

 劉笑嫣道:“王妃所言甚是。唉,每逢夫君辦差,我都提心吊膽。”

 蔣妃道:“這杯酒,敬敬咱們家裡那些在錦衣衛效力過的男人。他們著實不易啊!”

 興王府的賜宴結束。

 興王多飲了幾杯,面露醉態。他竟拉著常風的手:“孤是小宗,閑散藩王而已,又遠在安陸州。”

 “一頓酒宴實在還不清你的情。今日若有興王府能幫上你忙的地方,你盡管來找孤。”

 “嗝,若有一天孤歸天了。你就拿著那塊玉蟒佩,找孤的後人。”

 “一句話。只要你活在世上一天,興王府的大門就為你敞開!”

 常風一副受寵若驚的樣子,千恩萬謝。

 其實,常風不認為興王府能幫他什麽忙。興王自己都說了,他是安逸藩王,遠在安陸州。

 這個世界上的事情很奇妙。常風又怎麽能想得到,小宗有朝一日會變成大宗。二十多年後,興王的嫡長子會成為大明天子。

 一朝天子一朝家臣。二十多年後,新皇登基,錦衣衛大換血。

 常風正是憑著那塊玉蟒佩,保住了自己的權勢。

 陸松代興王,送眾人來到了王府門口。

 常風對陸松說:“以後盡職盡責,伺候好興王殿下。他是一位賢王,值得錦衣衛的人用生命保護。”

 陸松拱手:“屬下牢記常爺教誨。”

 陸松走後,常風上了官轎,劉笑嫣、常恬也各自上了轎。

 同來赴宴的張永、石文忠卻攔住了他的去路。

 常風下得官轎:“張公公,石都督,還有事嘛?”

 二人對視了一眼,然後齊齊給常風下跪磕頭:“恩公在上,受我一拜。”

 “多謝恩公仗義出手。”

 常風連忙將二人攙起:“張公公、石都督,你們這是做什麽?”

 張永道:“常爺不僅為興王洗脫了冤屈。也為我們二人洗脫了冤屈。”

 “您又揪出幕後黑手李廣.司禮監的椅子就那麽幾把。李廣不死,我怎能升任司禮監秉筆?”

 石文忠附和:“常爺十三年前救過我弟弟的命。如今又救了我的命。是我們石家的大恩人。”

 “今後石家定當湧泉相報。”

 常風這回算是秦始皇吃花椒,贏麻了。

 扳倒仇敵李廣,拿回一半兒衛權不說。還廣結善緣,與興王結下情誼。被一個司禮監巨頭、一個軍中巨佬視為恩人。

 常風回到自家府邸。

 徐胖子等在了門口。

 常風下了轎,徐胖子迎上來道:“按你的吩咐,李廣府邸裡的書信已經燒光了。”

 常風道:“成。你派個手下人來回稟就是,何苦親自跑一趟?”

 徐胖子道:“哪兒啊。我是來跟你家老嶽丈打麻吊的。”

 “娘的,輸了半宿了。借著跟你稟報事的由頭出來一趟,停一停等等手氣。”

 劉笑嫣笑罵道:“世子這是輸了多少。這種招數都想出來了。”

 徐胖子一瞥大嘴:“嫂子,令尊簡直就是個殺神。四圈牌敲走了我二百兩銀子。”

 徐胖子跟常風同歲,都已經三十三歲了。酒色掏空了他的身體。他正值壯年就不行了。

 這一兩年來,他去怡紅樓的次數越來越少。跟常風的老丈人劉秉義玩到了一起。

 平日裡沒事兒徐胖子就跟劉秉義打麻吊、鬥雞、鬥蛐蛐、釣王八。

 朝堂就像是一個池塘,隨便扔進一塊小石頭,都會導致一圈圈漣漪。

 李廣死了。本來都察院的言官們打算跟常風要李廣的書信,按書信大肆參人,謀升遷、謀美名。

 萬萬沒想到,常風竟然書信變成了一縷青煙。

 言官們對常風憋了一肚子氣。但又不敢發泄。

 皇上剛剛下旨,命常風以左同知之職專管北鎮撫司。常風的權勢又回來了。

 言官們才不願意去觸錦衣衛常屠夫的霉頭。

 於是乎,一個倒霉蛋兒成為了言官們發泄的對象。

 這個倒霉蛋兒就是成化朝第一名將,王越。

 王越像極了後世的一位名將,戚繼光。

 論軍功,王越是成化朝第一。戚繼光是嘉、隆、萬三朝第一。二人都稱得上一代天驕、民族英雄。

 他們有著一個共同點:會打仗,更會做人。

 戚繼光為了自己制定的軍事方略能夠在朝廷中樞順利通過,不惜依附於張居正。

 別人給張居正送美女,戚繼光除了送美女還送壯身神物海狗鞭。

 他給張居正寫信,都是自稱“門下走狗戚繼光”。

 只要能夠實現我心中的理想,以刀劍護佑黎民眾生。阿諛逢迎又如何?不要臉又如何?被人譏諷又如何?

 王越跟戚繼光一模一樣。

 成化朝時,王越依附於權宦汪直。二人聯手,打得北虜不敢南下入寇。

 後來汪直失勢,王越被雪藏了多年。一直到弘治帝即位,懷恩說情,他才被重新啟用。

 懷恩當了內相,王越攀附懷恩。

 懷恩病故,王越攀附首輔劉吉。

 劉吉被逼致仕,他又攀附李廣。

 總之,朝廷裡誰得勢,老王就攀附誰。

 文官人人對老王不齒。

 老王毫不在意。我經營西北多年,若想保住西北兵權,就必須朝中有人。

 為了大明西北疆域的太平,我王越給權貴舔腚又如何?承擔萬世罵名又如何?

 如今他在京賦閑,但時刻關注著西北局勢。

 賀蘭山,自洪武年間起就是大明與蒙元殘存勢力的軍事分界線。

 成化朝時,汪直支持王越在西北用兵,將賀蘭山牢牢掌控在大明手中。

 這兩年,韃靼小王子屢屢派兵騷擾賀蘭山麓,似乎有意重新染指賀蘭山。

 王越急在心裡。奈何他賦閑在家,閑人一個,制定的賀蘭山防禦方略無法施行。

 於是他走了李廣、張家國舅的門路,意圖重新出山,擔任三邊總製,前往西北,將韃靼人徹底趕出賀蘭山。

 吏部尚書馬文升、兵部尚書劉大夏也是支持他重新領兵的。

 奈何文官視王越為“文人之恥”。反彈強烈。弘治帝屢次想啟用王越,都被文官集體反對,隻得作罷。

 這回他最大的靠山李廣倒台了,言官們參劾他的雪花如雪片一般飛向弘治帝的案頭。

 參劾王越攀附李廣,並不需要什麽書信當證據。

 朝中誰人不知,王越舔李廣舔出了花兒。

 李廣要在外宅修戲樓。王越巴巴跑去親自當監工。

 每次李廣過壽,王越都獻上近乎肉麻的賀壽詩。

 三節時,王越成箱成箱的給李廣送“白米”.

 這是眾人皆知的事。

 李廣死了六天后,都察院一百多名禦史聯名上折子,參劾王越依附奸宦,毫無廉恥。建議弘治帝以奸宦黨羽的罪名,將其斬首示眾。

 這一回,老王別說重掌兵權,守住賀蘭山了。腦袋保不保得住都兩說。

 內閣三閣老劉、李、謝都是明白人。知道安定西北,非王越不可。

 但三閣老是文官集團的首腦。底下的文官集體參劾王越,他們也不好為老王強出頭。

 當大領導的,既要有上層建築,也要有下層基礎。

 跟手下文官們鬧翻了,以後他們的權威何存?

 可憐巴巴的成化朝第一名將,就只能蝸居在自家府邸,等待著治罪的聖旨。

 這日傍晚時分。

 常風下了差,騎著馬回了府。

 今日興王朝貢完畢,風光出京。出京儀仗的事是錦衣衛負責。常風忙了一整天。

 常風下了馬,手裡拎著一個彈弓進了家門。

 常破奴迎了上來:“爹,你手裡拿的這是?”

 常風道:“我讓衛裡的武庫百戶,專門給你做的牛筋彈弓。”

 “太子愛玩彈弓。你得練好了彈弓,才能跟太子有共同的話題。”

 不光劉瑾知道伺候好儲君就是最大政治投資的道理。常風亦知道。

 常破奴是太子的伴讀郎。在太子身上下注,常家有天然優勢。

 常破奴接了彈弓,愛不釋手:“好。我這就去擺幾個罐子練手。”

 劉笑嫣走了過來:“你就不教教兒子好的!”

 常風道:“你懂什麽。再說,就許你當年做小姐的時候天天練弓箭。不許咱兒子玩彈弓了?”

 “你這不是隻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嘛?”

 常破奴附和:“就是就是。”

 他隨手從地上撿起一塊石頭,朝天上射了出去。

 石頭劃過一道美妙的弧線,不偏不倚,朝著一個白發老頭飛去。

 老頭身手矯捷,一個閃身躲過了飛石。

 白發老頭正是吏部天官馬文升。

 常風見到這一幕,罵了兒子一聲:“胡鬧。”

 然後他領著兒子來到馬文升面前:“快給馬老部堂磕頭賠禮。”

 常破奴老老實實磕頭:“馬老部堂,破奴錯啦!”

 馬文升笑道:“好孩子,快起來。你把彈弓給我。”

 常破奴將彈弓雙手奉上。

 馬文升又指了指花壇:“去給我撿一塊小石頭。”

 常破奴照做。

 馬文升將石頭放進彈弓弦皮。猛然一拉,瞄準了院中石榴樹上駐足的一隻麻雀。

 “嗖啪!”石頭不偏不倚,將麻雀打落在地。

 如果麻雀會唱歌,一定會唱:聽我說謝謝你,因為有你.

 常風讚歎:“馬老部堂好手段。”

 馬文升將彈弓還給常破奴,說:“常小公子,你記住,要打好彈弓,眼要準,手要狠。”

 “先得練手勁。每天早晨拿根兩尺的繩,吊一塊青磚。來回提起放下一百回。”

 常風道:“還不多謝馬老部堂教誨?”

 常破奴給馬文升作揖:“多謝馬老部堂教誨。”

 常風道:“去別處瘋玩吧。”

 常破奴一溜煙跑了。

 常風和馬文升坐到了石榴樹下的石桌前。

 仆人很有眼力價,連忙過來給二人上了茶。

 常風道:“馬老部堂您公務繁忙,到寒舍一定是有要緊事吧?”

 馬文升喝了口茶問:“知道誰家的娃娃彈弓打得好嘛?”

 常風搖頭:“不知。”

 馬文升道:“韃靼部落的娃娃彈弓打得好。他們五歲便騎羊,在羊背上打彈弓。”

 “一個百頭的羊群,只需一個八歲娃娃看著。娃娃坐在離羊群三十步外,手裡拿著一個彈弓。”

 “有羊群逾越雷池一步,石頭子兒就精準的落在羊身上。”

 “等到十二歲時,他們手中的彈弓換成了弓箭。坐騎也換成了駿馬。”

 “可以說,整個韃靼草原就是一個大兵營。韃靼人人皆兵,自小就開始騎射訓練。”

 常風道:“這些事,我聽南鎮撫司從草原歸來的袍澤說過。”

 “自瓦剌衰落之後,韃靼就成了咱大明的心腹大患。”

 馬文升點點頭:“嗯。這兩年,韃靼小王子有意奪取賀蘭山麓。”

 “若沒了賀蘭山這道天然屏障,大明西北就像是一個赤著懷的婦人,面對著一群窮凶極惡的匪徒。”

 “西北危局,只有一人可解。你可知是誰?”

 常風脫口而出:“自然是馬老部堂您了!”

 馬文升道:“我管的是天下兵馬,而非西北一域的兵馬。朝廷需要一位有足夠能力、手腕的三邊總製。”

 “最佳人選是王越。”

 提到王越,常風皺眉:“可是他名聲不佳。最近又遭文官參劾。皇上就算想啟用他,也要面臨文官的壓力。”

 馬文升笑道:“幫王越重新出山,是一件難事。若不難,我也不會登門求你錦衣衛常爺。”

 “當初懷恩公公因保儲被貶南京。今上登基,將他召回京師後,他立即向皇上舉薦了三個人。”

 “一個是老朽,一個是王恕公,另一個就是王越。”

 馬文升連常風的乾爺都搬出來了。常風當然不能拒絕。

 可朝堂人事大事,還是涉及三邊總製這種要職,常風也不能立即答應。

 常風道:“這樣吧。今夜吃罷了晚飯,我去見一見王老都院。”

 王越是以左都禦史銜致仕的。故常風稱他為王老都院。

 馬文升拱手:“那就有勞了。”

 常風送走了馬文升。吃罷晚飯,來到了王越的府邸。

 走到府邸門口,門房迎了上來:“大人是?”

 常風亮了下錦衣衛的腰牌:“錦衣衛左同知常風,前來求見王老部堂。”

 門房不敢怠慢:“我這就去通稟。”

 常風卻道:“無需通稟,直接領我去見他即可。”

 不多時,常風來到了王越的書房前。

 只見王越在對著一個沙盤喃喃自語:“延綏副總兵朱槿是個憨貨。把一千騎兵擺在這兒,不是等著被韃靼人合圍吃掉嘛?”

 “寧夏總兵李俊那小崽子也淨胡鬧。這兩個千戶所不趕緊收縮向北,扼守住咽喉要道。打起來就晚了!”

 “都司張安的部署,倒是很妥當。”

 王越對西北的邊將如數家珍。這批人在成化朝時,只是王越手下的千戶、百戶。

 如今全都開衙建府,成了一方鎮帥。

 他們的老帥王越,卻落魄到連腦袋保不保得住都兩說。

 王越似乎身體不太好。七十三歲的他不住的咳嗽著。

 他須發皆白,穿著一身布衣。腰板也已經佝僂。

 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叫自己去。王越顯然已經是風燭殘年了。

 也只有牆上掛著的那柄寶劍,還記得當初王越在千軍萬馬中的威風。

 常風咳嗽了一聲。

 王越還在盯著沙盤,頭也不抬的問:“兵部最新的西北塘報,劉部堂差人送來了嘛?”

 常風道:“王老都院。”

 王越聽聲音不是仆人,轉頭一看,驚訝道:“啊!是錦衣衛常爺啊!”

 快坐快坐!說完王越用袍袖,給常風擦了擦椅子。

 隨後他喊仆人:“快給常爺上茶。把家裡最好的碧螺春沏了!”

 恭敬不如從命,常風坐到了椅子上:“在朝廷的功勳老將面前,晚輩怎敢當一個爺字。王老都院,您還是直呼我常風吧。”

 萬萬沒想到,王越竟直接給常風跪下磕頭:“待罪老朽王越,見過錦衣衛常爺!”

 常風心中一陣心酸:當年馳騁西北的統帥,如今竟卑微到了如此地步。

 他連忙攙起王越:“王老都院,折殺晚輩了!您當初平定西北,縱橫草原的時候。我還是我爹第三條腿肚子裡的一泡水呢。”

 王越道:“您現在是皇上身邊的紅人,朝廷中有名的青年才俊。”

 “您能蒞臨寒舍。簡直讓寒舍蓬蓽生輝。”

 王越就是這麽個人。見到權貴就擺出一個耷拉孫的態度來。

 這是王越的處事風格。他知道,京城權貴的一句話,就能讓他掌握兵權或丟掉兵權。

 有兵權在手,他才能施展軍事才華,實現禦北虜、護黎民的人生理想。

 他既是一個理想主義者,又是一個實用主義者。

 常風道:“王老都院,您要是這樣我就走了。您這不是折殺我嘛?”

 王越道:“都院二字我受不起,你還是喊我老王吧。”

 常風板起面孔:“王老都院,您要是如此自貶,我就沒法跟您談事了。”

 王越連忙道:“啊,啊。那就隨便常爺怎麽喚老朽。”

 常風看向沙盤:“這是賀蘭山一帶的地形?”

 王越道:“正是。這沙盤是老夫親手做的。”

 常風驚訝:“如此精妙的沙盤,恐怕兵部職方司的人都造不出來。”

 王越渾濁的老眼中忽然露出一絲精光:“西北的一草一木,皆在我胸中爾!”

 說這話的時候,王越的語氣不再卑微,透出一個百戰悍將的驕傲。

 常風問:“您剛才說了幾條西北防禦的不足之處。能否詳細給我講解一番?”

 一提到西北防禦的事,王越立馬來了精神,一掃病怏怏的神色。

 王越由淺入深,用通俗易懂的語言,耗費整整半個時辰,讓常風看清了西北局勢。

 常風發現,談起軍事,王越仿佛換了一個人,眼睛中似乎有光。這才是當初威震西北的王老帥該有的樣子。

 半個時辰過後,常風發自肺腑的說:“馬老部堂說的真對。西北危局,只有一人可解。那就是王老都院您。”

 王越突然裝起了可憐,七十三歲的老人開始痛哭流涕:“嗚嗚嗚!老朽現在腦袋都保不住了。談何解西北危局!”

 “嚶嚶嚶!常爺是皇上身邊的大紅人哇,一定要為老朽美言幾句。老朽來生給您做牛做馬。”

 “哇哇哇!若常爺能保住我的命。你就是我的再生父母。你是我乾爹,不,親爹,比我親爹還親!”

 人生如戲,全靠演技。王越不但會打仗,還很會演戲。

 常風一聲暴喝:“王越,別裝了!”

 “你可憐兮兮的外表下,存著縱橫沙場、報效國家的萬丈雄心!”

 “你其實是個無比自傲的人。在你看來,什麽李廣、常風,都不過是只會耍弄陰謀詭計的蟲豸爾!”

 “你又是痛哭流涕,又是要認我當親爹。無非是想當上三邊總製,重掌西北軍權。禦敵於賀蘭山外。”

 “京城裡的你不是你。去了西北的你才是真的你!”

 “你攀附權貴,無非是想猛虎出於柙!”

 “寶劍藏於鞘中,只是笨鐵而已。只有出鞘才是絕世神兵。”

 “我今日來此,是幫你這柄寶劍重新出鞘的。”

 “你若再裝低三下四,我立馬就走。”

 王越聽了這些話,立馬換了一副面孔。

 他的臉上不再有卑微神色,只有百戰沙場磨礪出的英氣。

 王越道:“常風啊常風。怪不得你小子這十多年來如此得寵呢。你看人很準。”

 常風啞然失笑:“剛才還要拜我當親爹。怎麽這麽快我就成了‘小子’?”

 王越道:“你是個明白人。我無需偽裝,偽裝無用。你隨我來。”

 常風跟著王越來到了後院的一間房。

 王越打開門,點燃了蠟燭。

 房間之內,赫然擺放著一座棺材。

 常風拍了拍棺材:“這什麽木頭?發黃發朽。你要預備壽材跟我說啊。”

 “我親家是福祿街的老買賣家了。一準給你淘換一口好棺。”

 王越正色道:“用不著。我就用這口棺材。這是胡楊木所製。”

 “成化九年,我在紅鹽池大敗滿都魯,徹底收復河套。戰後,我在紅鹽池看到了一棵胡楊樹。”

 “當時我隱隱有種感覺,這顆胡楊樹是我最終的歸宿。就命人將它砍了,打了這口棺材。”

 收復河套,是王越軍事生涯的巔峰。

 河套是中原民族、草原民族歷朝歷代必爭的養馬地。

 歷代邊將,都有三個至高無上的追求。

 第一個追求:封狼居胥。

 第二個追求:飲馬瀚海。

 第三個追求:收復河套。

 成化九年的紅鹽池大捷,讓河套重歸大明。是王越一生中最得意的一筆。

 王越拍了拍棺材:“小子,真正的男兒應該有馬革裹屍的勇氣。”

 “你若助我當上三邊總製,重掌西北。我將抬棺上任,讓韃靼小王子二十年內不敢染指賀蘭山。”

 “我七十三歲了。這趟西征,恐怕無歸鄉之望。”

 “就算我死了,裝進棺材埋在西北,魂靈也會化作陰兵陰將,鎮守大明的西北邊陲。”

 “秦時明月漢時關,萬裡長征人未還。西北若有王越在,不教胡馬度陰山!”

 王越一席話,點燃了常風骨子裡的熱血。

 十六年錦衣衛生涯,勾心鬥角,爾虞我詐,已經將常風的熱血消磨殆盡。

 王越的豪言壯語,讓他熱血澎湃。

 常風畢恭畢敬,朝著王越深深作了一個揖:“先生大義。”

 “晚輩願助您一臂之力。”

 王越道:“我為了重掌兵權巴結李廣,幾乎散盡家財。我可沒銀子打點你啊。”

 常風正色道:“先生也太看輕晚輩了。老內相臨終前,有遺言交待給我。”

 “最重要的一句是‘庇護忠臣良將’。您就是我該庇護的忠臣良將。”

 王越抬棺出征的勇氣,徹底征服了常風。

 抬棺出征,古來有之。

 說句題外話,三百多年後,一位名叫左宗棠的英雄也曾抬棺出征。

 常風離開了王越的府邸。他抬頭看了一眼滿天星鬥。

 常風自言道:滿腹安邦定國大才的王老帥,為人著實有趣啊。

 在官場之中,整人、殺人是一種能力。

 保人、薦人亦是一種能力。

 常風已經深諳此道。

 常風要做的,是先替王越洗脫依附奸宦李廣的罪名,保住老王的腦袋。

 翌日上晌,常風來到了錦衣衛。

 北鎮撫使石文義,向他稟報了北司的日常事務。

 常風聽罷,突然說了一句:“李廣府中抄出書信九匣,對嘛?”

 石文義答:“是啊,一共九匣。全被燒了。”

 常風微微一笑:“其中一匣,是個鐵匣。鐵匣沒被燒,匣裡的信保留了下來。對嘛?”

 石文義先是一愣:“啊?”

 片刻後他道:“常爺說留下來一匣,那就是留下來一匣。”

 常風吩咐石文義:“你去辦兩件事。找一個鐵匣。再找一份李廣的筆跡。讓沈老千戶在值房等我。”

 老千戶沈周是書畫大家。除了善於畫嫌犯小相,還善於鑒定、臨摹筆跡。

 常風又去了一趟王越的府邸。

 王越書房。

 常風道:“我昨夜想了個法子,能讓王老都院您洗清依附李廣的罪名。”

 “讓您的仆人煮一碗白米湯送來。稠一些。”

 王越不明所以,不過還是照做,吩咐仆人去熬米湯。

 隨後常風給王越研磨:“王老都院,你現在寫一首給李廣的賀壽詩,要多肉麻有多肉麻,要多酸有多酸。”

 王越道:“李廣都服毒自盡了,我給他寫哪門子賀壽詩?”

 常風道:“這您不用管,照做就是。”

 王越寫拍馬屁的酸詩是行家裡手。不多時便將詩寫成。

 常風看了看,啞然失笑:“您老這首詩就差喊李廣親爹了啊。”

 王越尷尬的一笑。

 這時,仆人端來了米湯。

 常風取了一支沒蘸過墨的新筆,蘸了些米湯。然後他將筆遞給王越。

 常風道:“我說,你用這支筆在賀壽信的背面寫。”

 王越點頭:“好。”

 常風道:“李廣,你這個王八蛋!貪財如命的閹貨,弄權作亂的小人我已暗中搜集你橫行不法的證據,待搜集齊全,必公之於眾。”

 常風說了一大堆辱罵李廣的話。王越全部寫在了賀壽信的背面。

 寫完,王越咂摸出了滋味兒:“米湯顯影?你是想用這封信,證明我非攀附李廣,而是虛與委蛇?”

 常風微微一笑:“王老都院受錦衣衛委托,假意依附李廣。在李廣身邊搜集他橫行不法的證據。對嘛?”

 王越臉上露出狡黠的笑容:“好家夥。我成了錦衣衛埋在李廣身邊的暗樁?”

 常風道:“是啊。 一回兒我就將您老的名字寫進錦衣衛的暗樁名冊。”

 “明日早朝,跟這封信一同公之於眾的,還有您的錦衣衛暗樁身份。”

 王越笑道:“可我不是錦衣衛的暗樁啊。”

 常風道:“我是錦衣衛的左同知。我說您是,您就是。”

 隨後常風回到了錦衣衛中。讓沈周偽造了一封李廣筆跡的信。

 信的大致內容是:王越老賊。你用米湯在賀壽信的背面辱罵我的事,已被我察覺。等著吧,過幾日我便讓你身首異處。

 信的日期,寫的是李廣因毓秀亭事件丟官的前兩天。

 萬事俱備,隻待翌日早朝。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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