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您需要……”少女再次問道。
“什麽都不用。”
“那,那我們這就走,謝謝您的寬宏大量,”少女又開始反覆鞠躬,幅度比剛剛還大,大得頭都快碰到膝蓋了,“先生,我叫Marie,我的姐姐跟我一個名字,也叫Marie,我們都很感謝您。”
(注:以後稱年紀小的Marie為瑪麗,她的姐姐Marie稱瑪瑞)
安德納踩滅煙頭,將它扔進簸箕,對瑪麗的話有些不解。
“為什麽要走?”
“啊?”
“找到新的住處了?”
“沒有。”
安德納雙眉微擰,他認為自己的態度已經很明顯了。
無所謂,不在乎。
看著瑪麗單純又充滿愧疚的臉,他沒耐心地說:“我沒有驅趕過你們,你們可以接著住在這裡。”
“您說什麽?真的嗎?”
壓著煩躁的情緒,安德納嗯了一聲,不再理她。
安德納擦著呆滯的瑪麗的肩走回客廳,在她們的床鋪上放了五枚銅幣。
床鋪上的姐姐瑪瑞沒有高興的神情,也沒有抱憾的表示,就像只是一段正在滑行著的生命碎片。後來,大概十秒鍾,瑪瑞低頭看看,似乎是在醞釀話語。
“是這樣的,”安德納對姐姐瑪瑞說,“我希望您可以去把你們的這個髒被褥扔了,我不想我的出租屋裡出現這種髒兮兮的東西,還有牆角那那堆爛菜葉,都扔了。”
“先生我來,我來,”妹妹瑪麗立刻從呆愣中蘇醒,小跑出來,“我這就去把這些爛菜扔了。”
她還沒看見安德納放下的五枚銅幣,隻以為若不扔了這些東西,安德納就會把她們趕出去。
菜葉子可以再撿,直接睡在地上也可以的,她邊收拾邊想,只要能讓我們住在這裡,怎樣都可以。
安德納仔細看了看床鋪上的瑪瑞,發現她與她的妹妹瑪麗的確就像是雙胞胎,不過姐姐的下巴尖一點,臉色沒她妹妹好,嘴唇上全是水泡。
“先生,我可以用您的掃帚嗎?”
難道我不在的時候您沒用過嗎?安德納想。
“能。”
“謝謝您!”
瑪麗脫下罩衫,把它攤在地上,一點點用掃帚把牆角的爛菜葉和雜物掃進去。
安德納越看越不適,他不明白為什麽瑪麗不用簸箕,於是無心再看。回到臥室,他準備打開櫃子收拾一下,將自己偽裝好,趕去診所。至於那些買好的魚,他不打算拿去診所了,錢馬搞得他沒胃口,放在這裡可以留給Marie姐妹吃。
“姐姐,我們今晚得直接睡在地上了,等一會兒我抱你到地上,你晚上就蓋著我的衣服睡覺,你的腿還疼嗎?”
“疼……但是今天,好多了。”
瑪瑞的聲音很輕,輕得安德納差點兒沒聽清。
他很熟悉這種氣息,或者說音量,擠塞在河灘的魚才能發出這樣的動靜。
“昨天早上,你拿回來的餅,很好吃……咳咳咳!”
站在臥室裡的安德納嘖了一聲,已經不掩飾他的煩躁,直往客廳走。
“您姐姐的腿怎麽了?”
他倚在門框上問,但表情和語氣還是那副模樣。
安德納很少靠門站著,就像此刻這樣,吊兒郎當靠著吱吱呀呀的門框,雙臂像折了似的折在胸前,再加上那根沒點燃的紙煙,任誰都覺得,他是個做什麽事都不上心的小流氓,
在某個胡同裡就能瞧見他強奸女性的那種流氓。 “您姐姐的腿怎麽了?”
他又問了一遍。問話時,他那張疲憊臉上的綠眸從沒與妹妹瑪麗對視過。
瑪麗有點兒被他嚇到了,毫無征兆的問話配上冰冷的語氣,讓她恍惚間以為自己在被工廠老板責罵。
“您姐姐的腿怎麽了?”安德納問了第三遍。
若是細聽,能從他不耐煩的語氣中讀出一絲,規矩,一種例行公事的秩序感。
他雙手抱臂靠著門框,黑眼圈內的眼活像是沒拋光的原石,堅硬又暗淡。
“四個月前,”瑪麗終於回過神,“四個月前我的姐姐在紡紗廠打工時,腿不小心被掉下來的房梁砸了,然後腿就折了,再也走不了路了。”
“四個月?”安德納反問。
“是的,四個月前。”
這下,安德納的眉頭真的皺在一起了。
“那現在呢?我看您姐姐的狀態很不好,她在發燒?”
“不,姐姐不是一直發燒,偶爾才會這樣,但今天燒得特別嚴重。”
安德納深吸一口氣,不再倚靠這門框,向折了腿的瑪瑞走去,“我可以看看嗎?”
得到瑪麗的同意後,他掀開被子,挽上褲腿,只見一條腫脹且青紫的腿和膝蓋下方潰爛且流膿的傷。
他隱約知道腿是在哪斷的,看了一會兒後,平淡的說:“我建議截肢。”
說完這話,安德納的眉皺得更緊了。他一時覺得這提議很爛,惹了個大麻煩,嘴卻止不往下說。
“我一直記得,這種情況下,如果時間沒超過半年,工廠應該進行賠付的,但我知道,很少有工廠能做到。所以我建議截肢,因為若是拿著斷肢去,他們會一定賠付的。賠付的錢論長度算,你們可以試試,我想不出別的更好的方式。”
關於截肢,早些年,早到訥拉·安提菲還沒有開診所,早到安德納還沒有入學時,有時候心情不好的安德納就會買一張手術劇院的觀看票,經常混跡在各大手術劇院,合法的,非法的,都有他的蹤跡。他不停觀看各種手術,到最後只是一種習慣,並不在意台上酒精做的是什麽手術。
那些歲月裡,他發現,在手術劇院裡最常見最受歡迎的就是截肢手術。
截肢手術技術簡單,效果震撼,叫聲慘烈,當做茶余飯後的業余活動很是不錯。
這樣民眾愛看,劇院老板和醫生也喜歡的節目自然是收益不菲,且穩賺不賠。若是死了人,光是收取的門票錢就能賠償,更何況還有觀眾們下的賭注。
念書以後,安德納一小部分的基礎開銷就是從手術劇院賺的,比如每年的煙酒錢。
事實上,在一則民間怪談未曾出現前,想要截肢的人沒有現在這麽多。
而那責怪談正是導致如今工廠賠付制度出現的起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