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88年,5月21日,十一點半。
安德納沒有與佐伊一同回到城裡,他則是在路過進城的標志性建築——凱旅門——時下了車。
臨下車前,他把魔藥“光墜”交給佐伊,並又開啟“超感官知覺”看了看佐伊周身環繞的金色魔法。
他揮手與佐伊告別,拋著用佐伊的煙裝滿的兩個煙盒向西北走去。
北郊區,他的目的地。
目的地距離凱旅門實際上很遠,原本他可以讓佐伊直接送他去北郊區,但他終究沒開這個口。
一是佐伊的馬車過於豪華,行駛進北郊區定會成為整片區域的焦點。二是他想自己走走。
慢慢走去他資助的革新派診所。
他沒什麽表情,一路走著,遇到溝壑跳過去,遇到牆壁翻過去,有時候會遇到表演雜耍的攤子,他會圍觀一陣再走開,從頭到尾也不會笑,但也不哭喪著臉。
看起來很是消極。
他也的確很消極,喝了過量的鎮靜劑後也只是讓他不再胡言亂語,也對,那只是鎮靜劑。
不過,他的消極並不是不開心,更多時候是沒有那麽多有用的情感。沒有悲傷,也沒有喜悅,只是單純沒有作為人的生氣,對發生的一切都乾到乏力,僅此而已,就像是火山口沒有通路的湖泊。
頂著烈陽,他獨自一人從凱旅門走到了北郊區東邊。
北郊區,一個愛佩蘭托帝國最大的非自耕農聚集地,用社會學家取的名字來說,就是工人聚集地,帝國東部第一個工人聚集地。
這裡臭得很。
滿是人出汗的酸味,跟著風從老遠的魚市跑來的魚腥味,發酵過的尿味,貓狗等動物身上的臭味。
這裡的味道與勒林若西市中心天差地別,即便擁有下水道系統,但也只能讓環境相對衛生,而不能清除臭味。
貴族的餐桌上有一則笑話,每次吃魚幾乎都能聽到。
“您知道您嘴裡的魚肉是什麽做的嗎?是北郊區的嬰兒!他們都一樣的臭!”
忍著這氣味,安德納邊躲避腳下的臭水坑,邊尋找賣食物的攤子。
有那麽一瞬間,他覺得自己快被熏得流出了眼淚。
但他依然沒什麽表情,審視著周圍。
終於,他在一個售賣布料的攤子旁,看見一家賣食物的攤子。
與空中的氣味相比,那攤位是很乾淨的,只是鍋內的食物賣相慘烈。食物是黃綠色的,呈糊狀,若是有人需要,就用綠色葉子折成的錐形容器裝著,看著跟嘔吐物似的。
這是北郊區最便宜的食物。
用一堆爛菜加適量水和調料放在鍋裡煮,邊煮邊翻攪,最後就會變成這樣的糊狀。
對安德納來說,這不算難吃,但吃第一口需要勇氣。
瞧著只剩下四份的食物,安德納的眼睛習慣性上下一掃,打量一遍老板後才說道::“老板,就是這個用葉子裝的,多少……”
還未問完,一個小孩直接扔下一個鐵幣拿走了最後的四份。
看著小孩留下的錢,安德納得知了食物的價格,一鐵幣四份。
他摸摸放了錢的口袋,拿出一個鐵幣,並慶幸昨天出門前拿了點兒鐵幣。
以他的消費水準,用到鐵幣的場合很少,除了在北郊區,其余時候根本用不上。他連銅幣都不怎麽用。
“您還能再做嗎?”他問。
他不是很想吃這食物,可他太餓了,周圍又沒瞧見別的攤子。
他希望老板回絕他,就此收攤,不要再做了,這樣他就能轉去別的地方找東西吃。 “能,我正準備做,但是要等上四十多分鍾。”
老板沒抬頭看他,轉身去取原材料。
“那算了,謝謝您。”安德納失望又感激地說。
離開前,他瞥到老板將一桶裝有胡蘿卜塊、土豆塊、紅薯塊、白菜葉、玉米棒的混合物倒入鍋中,接著往裡面倒了不知是何物的湯汁,打了幾個雞蛋,開始用原本放在地上桶裡的鐵鍬翻炒。
一路向北,他到了北郊區臭得最難以容忍的區域——魚市。
穿過魚市再向西走,這是最快的最便捷的道路。
太陽熾烤著雨水與漚了幾十年的泥土,騰騰臭霧正從土裡飄出來,形成一拱籠著魚市的臭氣層。
安德納近乎一分鍾才呼吸一次,即使這樣,他依然感覺自己的肺都快炸了。
人是適應力最強的動物,他想,或者說,人對環境的適應力會達到一種匪夷所思的地步,真是臭啊,無法忍受,聽說這裡的環境比流放還要好上幾分,真是可怕。
他加快了步伐,腳下的泥啪嘰啪嘰響著,與攤販的吆喝聲配合的很好,他寧可鞋襪都進了泥水也不想繼續呆下去了。
以前他可以忍受這些,現在不行。
“您好,我想買幾條魚。”
問出這話時,他有些心不在焉,還有些煩躁。
是的,他認為自己忽然想喝魚湯了,絕非是可憐那個即將生產還要賣魚的孕婦。
對人起同情心,總是最壞的結果,關於同情,他認為這是人類應該演化掉的東西。
“要這個桶裡的,謝謝您。”
安德納禮貌說著,他微側身子,目光上下掃視魚攤老板。
他很喜歡用打量的目光看人,出於不信任,出於好奇,也出於靈魂裡無法去掉的、他本人都未曾察覺的上位者姿態。因此他有時會不理解,為何自己的言語都很有禮貌,依舊許多人會認為他看不起人。
那懷著孕的魚攤老板抬眼用相同的目光也掃了他一圈,才點點頭。
對視時,安德納隱約覺得對方白了他一眼。
“您要幾條?”說話時,魚攤老板毫不掩飾地又翻了一眼,這次,安德納看清了。
安德納很是疑惑,回答道:“六條。我不著急,您慢慢來。”
懷著孕的魚攤老板又點頭,用腿上的濕抹布擦臉。
起身、彎腰、扶腰、起身、宰魚,她乾得很麻利。
“小夥子您不如來我這買,這女的總喜歡拿眼睛審判人呐!你說是吧,安娜!”
安德納沒接話,僅是點點頭,沒有別的動作。
隔壁的攤主邊處理魚肚子,邊對安德納說:“呵!她那眼睛,咕嚕咕嚕轉著,上下左右來回轉,誰都敢打量,惡得很!一個臭賣魚的,打量誰呢?以為自己是馬納西嗎?”
“哈哈哈哈哈,你不也是個臭賣魚的?”周圍的攤主都大笑起來。
“你不也是臭賣魚的?”最開始與安德納說話的攤主回罵。
安德納眨眨眼,抬頭看向隔壁的攤主,“馬納西?”
根據名字的尾音,他已經猜到了馬納西的姓氏, 馬納西·德若西。
(注:西那托西cinnatocin,柯默西kmoncin,馬納西manarcin,皇室成員名字的結尾都是cin發音)
“新來這淘金的吧?馬納西都不知道?看您的周圍。”
那隔壁的攤主一手拿魚,空閑的另一隻手大臂一揮,揮了大半個圓。安德納的身子也跟著轉了大半圈。
“這些,這個,對,您能看見的,您目之所及的,包括我!都是德若西大人的財產!”
攤主滿臉自豪,甚至站了起來。
“原來如此,謝謝您。”安德納笑著點頭感謝,笑得很是僵硬。
見安德納並未露出他所期待的崇拜表情,攤主像是受了打擊,癱軟地坐回箱子上繼續處理魚。
此時,安德納的注意力根本不在馬納西·德若西身上,他知道北郊區全是德若西家族的資產。
帝國皇室富有的可怕。
名為安娜的孕婦魚攤老板一直安安靜靜的,現在,她已經處理好一半的魚了。
“魚腸要嗎?”她問。
“不,不要。”
安德納回復時,只是短短地與她對視,眼神立刻轉回了地面,用原本用於打量安娜的目光打量著腳下的土地。
隔壁攤主們的對話中,有兩個詞深深吸引了他的注意——“打量”與代表權貴的“馬納西”。
有時候就是這樣,很久不得而解的問題會在不經意間得到啟發。
為何言語禮貌,依舊被認為高高在上。
他找到了這個問題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