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納沉默了,他不是不知道會有人詢問到底發生了什麽,他只是沒想到會是希格維爾問的,旁邊甚至還站著佐伊,但這其實不耽擱他用之前準備應付治安侍衛的說辭來應付希格維爾。
他有些緊張,畢竟希格維爾是下一任太陽神神選。
“沃爾克家,沃爾克家派人來抓我。”
他這句倒是真的,可接下來,他開始胡說八道。
“我不知道為什麽他們要來抓我。不過似乎來的人對我弄死了阿卡莎·沃爾克心懷怨恨,於是對我拳打腳踢。後來……後來來了一個無須用法杖就能用魔法的厲害‘真實法師’。他似乎跟沃爾克家的人有私仇,救下我以後就虐殺了他們。這個法師蒙著臉,也沒說過話,我甚至不知道是男是女。”
“沃爾克家?又是你可愛粘人的未婚妻留下的爛攤子啊,她都死三年了,還不消停點兒。怎麽?沃爾克領主要殺了你拿回去配亡靈婚?”
佐伊像海藻一樣前後搖擺起身子,模仿鬼魂的狀態,不忘翻白眼伸舌頭。
佐伊很討厭阿卡莎·沃爾克,希格維爾也是。
在阿卡莎·沃爾克還活著時候,他們二人幾次建議安德納直接把她從出租房趕出去,每次都被安德納搖頭拒絕了。
安德納總是說,“能忍”“沒必要”“等畢業就好了”。
後來,他們得到了阿卡莎·沃爾克死亡的消息。
誰都不知道那天究竟發生了什麽。
有趣的是,沒了未婚妻的安德納幾乎沒變化。
不悲不喜,仿佛死的是一棵草。
若是他不說,沒人知道他死了未婚妻。
他就像是得了重感冒的機器,螺絲掉了就扭上,絲毫不在乎螺絲墜落間發生了什麽。
“你那是吊死鬼,阿卡莎是被槍打死的。”希格維爾吐槽佐伊的動作,手上還做了個炸裂的姿勢。“像這樣,砰!”
說話同時,希格維爾對周圍的蒼蠅施加了魔法,它們紛紛從內部炸開。
“也沒這麽誇張……”
安德納蹭了下崩到臉上的蒼蠅屍體。
他很想讓希格維爾停止她的瘋狂舉動。
“子彈是嵌在她心臟上的,”他隨意說著,“要是能達到希格你做出的這個效果,得用攻城炮……我這麽說是不是不太好?”
“天哪,太陽神聽到你這話都要去洗洗耳朵。她怎麽死的你不知道?別裝什麽私德良好的人。”
佐伊很大聲音地叫喊。希格維爾點頭附和。
“佐伊你說得對。不過,你們也的確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麽。”安德納沒有力氣再跟佐伊鬥嘴了,搖著頭說:“先不跟你們說了,我好累,身上黏糊糊的,我讓侍衛給我去找個地方洗澡。”
“這就走了?”
佐伊伸出胳膊想摟他,聞到難聞的味道又縮了回去。
“嗯。”
安德納點點頭,對希格維爾溫柔地說了聲再見。
“過幾天見。最晚大後天,撈你出來。”
“巴博教授真不是我殺的,真的。”安德納突然這樣說。
他確定,佐伊與希格維爾定知道他因涉嫌謀殺教授而入獄。
但這事真不是他乾的。
“是不是你乾的,我們都會撈你啊。”
希格維爾的確不在意。
她作為太陽神法師塔的聖徒,乾過太多登不得台面的事。
“是我撈,出錢的是我。”
為了撈安德納,
佐伊要花上不少金幣——保守估計五個——而且安德納不會還上這筆錢。 可誰讓安德納像個可愛的麅子呢?佐伊想,還是個不會歧視混血種的可愛麅子。
聽見朋友們的話,安德納笑起來。
“好吧,那你們快點,我實在不想再吃那個臭抹布味醃菜了。”
有時安德納會想,如果沒有希格維爾和佐伊這兩位可靠的朋友,自己在這異鄉該多孤獨。就像在老家那樣,一個人漫無目的地活著。他們的出現,讓安德納有勇氣從牆體坍塌的廢墟裡爬了出來。有他們在身邊,漫天飛揚的灰塵有時也無所謂了,他唇焦口燥的迷茫與炮火呼嘯的恐懼也會偶爾消失。
“對了。”
走出幾步,安德納回頭對佐伊伸出手。
“還是你記性好!”
佐伊心領神會,交給安德納一袋硬幣。“你不管我要這個,我都忘了。”
安德納每一次進監獄,佐伊都會給他準備點錢,以便於吃點好的,不用天天吃糠咽菜。
他這次入獄過於突然,佐伊一直忙著打通關系,也就忘了這碼事。
“好沉,有多少?”安德納掂著錢袋,估算裡面的價值,“有兩個金幣了吧?”
佐伊聳肩搖頭,打破安德納的幻想,“一堆銅幣和一堆銀幣,還有點兒鐵幣。大概……一個半金幣?你還想要兩個金幣?你要在監獄裡喝皇室特供的乾紅酒、吃千層栗子糕、睡黑胡桃木床嗎?”
“好吧……有煙嗎?”
“沒有。”
安德納眨眨眼,求助般地看向希格維爾。
“別看我,我也沒有。”
希格維爾拿出空空的金製煙盒,遺憾地聳肩,她僅剩的三根煙在來的路上抽完了。
“好吧……那我先走了。”
披著首都最時髦的外套,他把錢袋緊貼胸口的髒罩衫。
他緩緩轉身看向希格維爾,想抱住希格維爾告別,礙於滿身的汙泥,並沒有付出行動。
忽然,希格維爾在他轉身前抱住他,她的下巴搭在他的肩上,手捏捏安德納的臉。
“好可憐啊,看得我都心疼了,出獄時候我去接你。”
“好。”
“嘖嘖嘖,”佐伊嫌棄地搖頭。
他看不懂,為什麽明明彼此愛著對方的二人,沒有一個人跨出更深的一步,一直保持著純潔的肉體關系。
以前他攛掇過希格維爾主動點,但他發現,攛掇希格維爾不如攛掇安德納。
希格維爾實在太理性了。
在佐伊眼裡,一直逼迫自己理性對待事情的安德納似乎更容易被鼓動。
沒過多久,安德納的背影消失不見了。
那身影一離開希格維爾的視線,她就拿出了一條新手帕,仔細擦起臉。
安德納身上不少的泥土都轉移到了她的臉上。
她邊擦邊跨過地上的屍體們,大步走向樹下的一堆肉塊。
每走一步,就飛起一堆蒼蠅。路很黏,她的步伐絲毫沒受影響。
隨意甩甩馬尾辮,希格維爾一手穩著垂落的長發,一手伸進地上的肉塊裡。
她與肉塊的周圍出現了淡淡的藍色淺光,這是她具象化的魔法能量。
“希格,你幹什麽呢?”佐伊驚呼,“好惡心,你的手不能要了。”
“等一等,馬上就好。”希格維爾大聲回復,她周身的藍色淡下去。
她一路小跑,跑回完整的屍體旁,那圈藍色的光芒再次環繞著她出現。
“果然,這家夥又撒謊了。”
希格維爾微笑著得出結論,她絲毫不意外。
“有時候真是不懂,他以為我看不出來嗎?哎,佐伊,你說他總這麽憋著心事,會不會憋死?”
佐伊像是沒聽見希格維爾的話,抱著臂抖著腿,驅趕著蒼蠅,觀賞周圍的風景。
“啊?”好半會兒,他才出聲。
“啊什麽啊?你也變成傻子了嗎?安德撒謊了,你不這麽覺得?”希格維爾重複一次。
“撒什麽謊?”
佐伊繼續抖腿,眼神定格在一個鳥窩上。“他撒的謊還不夠多嗎?區區謊言!根本不足以擊碎我們三人堅定的友誼,相信我,他只是喜歡撒謊!我們要包容他!你看他黑眼圈那麽重,多可憐。”
“這不是重點,重點是,這次不是小謊。”
“那是什麽?”
佐伊依舊沒提起好奇心,他隻想順著樹乾爬到鳥窩附近,看看鳥窩裡有沒有蛋。
“他說這幾個人是來路不明的法師屠殺的,事實絕非如此。夠勁爆吧?精靈先生?”希格維爾偏頭說著。
佐伊驚奇地微瞪雙眼,他甚至沒糾正自己是混血種不是精靈,直接用命令式說:“繼續。”
“哎呦,總算給點反應了。”
希格維爾沒直接給出後續的推測,她抬起手,對準那攤肉塊,念誦起咒語:“把火焰帶給不死的天神和有死的凡人吧。”
(注:改編自《荷馬史詩·伊利亞特》第十一卷第三行的句子,荷馬著,羅念生、王煥生譯本。)
一道鋒利的藍光從她掌心射出,精準落在上面。
猛烈的火焰瞬間鎖住肉塊,裡面的脂肪與內髒時不時砰地炸裂,劈劈啪啪作響。
“你都過了需要念咒語的階段,為什麽還要念咒語施法?”
“因為帥氣。”
佐伊看著她,提醒一句:“你別把周圍的樹點燃了。”
“不會,但如果是那位來路不明的大法師,那大概會。”
“怎麽?”佐伊拎起一個頭顱,另一隻手剛伸出又縮回,果斷用一隻手拎兩個頭,“你發現什麽了?”
他看看鳥窩,才朝火堆走去。“這得燒多久啊!你怎麽不用那種一下就能把肉燒成灰的魔法?你看,旁邊有個井,屍體都扔那裡得了。”
“反正今天也沒什麽事,慢慢燒唄。過一會兒就燒差不多了。”希格維爾猶豫一下,用翻攪過肉堆的手拎起剩下的一顆頭,跟上去。“問個問題,你在獵場捕獵時,用盡全力隻為捕殺一隻兔子嗎?”
“當然不會!”
佐伊的注意力又被雛鳥吸引,站在高處後,他似乎看見裡面還有幾顆漂亮鳥蛋。
鳥蛋們引得他又沒仔細聽希格維爾說話,他隻好讓希格維爾再重複一遍後半段。
虧得是希格維爾在這方面脾氣不錯,她重複道:“安德所謂的‘法力高強的、不用拿法杖的大法師’,對魔法的掌控一塌糊塗,差得就像是商人不會算術一樣。如果偏要舉例子,我十幾年不用魔法才會如此生疏。可是,問題來了,能脫離法杖施法的人,怎麽可能常久不用魔法呢?”
作為太陽神法師塔的聖徒——未來的太陽神法師塔的繼承者——希格維爾對魔法的理解度、敏感度、掌握度遠超常人。
“而且,跟沃爾克家有仇的人殺幾個侍衛做什麽?安德編故事的漏洞太大了。不過也理解,短時間編個相對合理的解釋很難的。”
“你說得對,”佐伊點點頭,“的確像臨時編出來的故事。”
希格維爾舉起手,對佐伊展示血糊糊的手,又指指佐伊的背包。
她接過佐伊的手帕,邊打哈氣邊擦拭肮髒的手。
“你的意思是,這些屍體是安德乾的?”佐伊從包裡拿出了水壺。
“我可沒說過,你別汙蔑我。”她將手放在佐伊打開的水壺下。
“你就是那個意思。”
“或許吧。”
水嘩嘩地流淌,從壺口流出的水柱十分均勻,沒有任何迸濺現象。水很清澈,哪怕帶著血汙流在地上,也能看出這是沒有任何異味的優質水。
希格維爾甩甩光滑的手,心情好極了。
緊接著,她對著三具無頭的屍體釋放同樣的火焰魔法,這次沒念咒語。
“啊!早知道你會再放一次魔法,我就不髒了我的手拎頭了!你為什麽也跟著我拎頭啊!原來聖徒的腦子也不是一直聰慧!”
“被你誇張的大腦傳染了。”
希格維爾為自己愚蠢的行為找了借口。
跟朋友在一起放松的時刻,她的確會辦出點不打緊的蠢事。
她重重打了個哈切。“你看,那邊那堆堆肉塊身上的魔法掌握度,就好很多了。雖然仍然有魔法溢出現象,但與前三個相比,像是突然開竅了,我的那幾個親信要是有這個天賦,我會開心死的。”
“沒事,別傷心,安德也可以成為你的親信,你看他這麽有天賦,快把他拉到你們法師塔裡!”
“算了吧,”希格維爾笑著說,“我覺得他會更喜歡跟你去當煤老板的。”
“不行,你沒聽說過嗎?朋友一旦成了同僚就會絕交,他還是繼續當醫生吧。”
佐伊遺憾搖頭,用剩下的水衝乾自己的手,冰涼涼的,很舒服。
一陣不小的風,吹動殘留在樹葉上的雨水,它們劈裡啪啦落在地上,落在火堆裡,落在他們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