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88年5月15日,十四點二十分。
布包裡還剩一個長條硬麵包,一個只有安德納在監獄時會吃的東西。
他渾身的關節都是僵硬的,手上滿是血水和泥土。他就那麽坐在地上,低頭看著麵包,眼神直勾勾的。
過了好一會兒,咕嘟咕嘟的肚子叫才使他的靈魂重歸陌生的身體。
除了死人,面前到處都是斷木和泥坑,坑的深度正好夠埋個人。
他斜前方的一株柳樹完好地立在天空下,枝條飄蕩著,樹葉相撞著,鳥窩裡不會飛的雛鳥嘰嘰喳喳地叫著。剛剛發生的一切,都與那存土地無關。
安德納沒先吃麵包,反而在三個死者身上的口袋裡找了一圈,一根紙煙也沒有。
他失望得很。
望著布包裡的幾塊嚼煙,他才想起紙煙是有錢人才抽得起的,平民有嚼煙已經很不錯了。
還是先吃東西吧,安德納想。
順手把嚼煙塞進褲兜裡。
麵包的一端沾了泥土,安德納想拿衣服蹭去汙泥。他隨手一抓才發現,上衣早就被自己扯掉了。
“對不起……”
安德納邊說邊扒掉傑克破破爛爛的麻布罩衫套在身上。他本想借用女侍衛較為完整的罩衫,卻放棄了,她應該不希望被異性看光,無論生前生後。而那個馬臉侍衛的衣服比傑克的還要破。
傑克麻布罩衫有一股幾星期未洗的酸臭味。
從暮因尼亞到勒林若西,乘馬車加上坐船約要三四個月。有難聞的味道很正常。
扭扭脖子,他打算過一陣子就往回走。
從他失蹤到現在還沒到一天,他估計,那些侍衛甚至還不清楚他是被綁架了還是逃獄了。
更別提在偏僻的山上找到他。
“你先別走,你的兩個朋友還有大概半個小時就能到山腳下了。”
“什麽?”
安德納震驚於鈴的話。
“怎麽了?”鈴學著安德納的語氣,“希格維爾和佐伊啊,他們馬上就到山腳下了。”
“他們居然能找到這?”
“當然,”鈴有點兒不屑,“你可別忘了希格維爾是誰。”
“那倒的確忘不了……”
安德納拿起麵包,咬在相對乾淨的一邊,一排牙印清晰地印在麵包上,規整的讓他想起排隊領救濟餐的難民。用力摩挲那排牙印,隨後,一排排垂直於牙印的指甲印也印在麵包上。
他當然忘不了希格維爾是誰。
太陽神法師塔的繼承人,下一任神選,除八名神選外的最強者。
“咳……”麵包太乾,他虛弱地咳著,咳得不停,“咳咳……咳……”
比起麵包,他更需要水。
恰巧,傑克的腰帶上綁著水囊。
安德納很快就把那水囊取下來了,他掂了幾下,很沉,很好。
他麻木的臉上終於有了別的表情。
他把水囊對準嘴巴,準備仰頭享受清水,卻更劇烈咳嗽起來。
那不是水囊,是酒囊。
不知為何,安德納發現,鈴今天總是斷斷續續出現。
若是往常,鈴肯定得好好嘲笑一下他。
“咳……”
咳嗽之余,劣質麥子的味道回蕩在嘴裡令他眉頭皺得更深。
酒不是他習慣的一銅幣一杯的啤酒,而是同等價格能買一堆的劣質酒——據說都是用長霉的麥子釀造的——安德納只在剛離家出走那段日子喝過。
他安慰自己,這只是發霉的麥子味酒,而不是監獄裡臭抹布味的酒,能喝。
做好準備後,他再次喝了一口,有了是酒而且是劣質酒的準備,他沒被再嗆到。他舉起酒囊,酒柱直衝空空的胃底。
酒很差,他這樣想著。
酒囊的羊膻味完全浸透到酒中,若是裝在杯子裡或許還沒這麽差。
這酒差的比他七年前喝過的酒還要難喝,但就它的救命程度來說,很棒,非常棒,連羊膻味都顯得清爽甘洌、美味動人。他慢慢喝著,體會疲勞被酒精逼走的快感。
酒囊見底了,他高舉酒囊,向內窺視。
一陣風吹在安德納臉上,酒精使他的身子溫熱,團團暖流刺激著大腦,敲打著心臟。他覺得心臟快跳出來了。
心臟徘徊在胸腔裡,找不到宣泄的出口,使他餓的感覺更深。
他突然感到恐懼和迷茫,胃也跟著疼起來。
這種感覺他是很熟悉的。絕對的恐懼和無知的迷茫混雜在一起,時不時湧出來折磨他。迷茫決定恐懼,恐懼又反過來加深迷茫,安德納再次陷入僵直。
他躺在泥裡,縮成一團。
傑克的話浮現在耳旁:“毀了你當醫生的夢想。”
“煩得要死,”安德納自言自語,“去您祖宗的夢想……”
他眼前的東西開始模糊,開始水輪般順時針旋轉,轉著轉著,什麽都消失了。
梧桐的大樹葉落下,飄到他臉上,一下喚醒了睡著的他。
醒來時,他恍惚了一瞬,疑惑自己在哪裡,待到回過神來,才發覺自己頭下枕著的東西是傑克的屍體,屍體與自己身上有很多蒼蠅。
他夢見自己正在跟希格維爾接吻,這是個好夢。
他身下的泥土有點硌人,硌得他腰酸背痛,腿腳也疲勞得很,肌肉累得發僵,胃不停抽搐。他盯向傑克身上的兩片黑麵包片,趕走上面的蒼蠅,胡亂吃下一片。
吃第二片時,安德納覺得味道一般,沒有了起初那股麥香,反而有股腥味,跟皇家醫學院食堂的千層栗子糕根本沒有可比性。
隱隱地,他聽見馬蹄聲,不只是馬,還有車輪的聲音。
他知道,這是希格維爾和佐伊到了。
這比鈴說得快上許多。
他不清楚希格維爾是怎麽精準找到他的,他認為大概率是某種魔法。
像希格維爾這樣強大的法師一定會擁有一些神奇的法術。
“真厲害。”安德納笑得愉悅。
他撐地起身,還沒走出幾步,遠遠就望見一個身影。
希格維爾。
她穿著最時尚的衣服,扎起的黑色長卷發飄在身後,一點也不吃力地跑著。
“希格?”
不光是語調,安德納就連神色都裝出了震驚的模樣。
他不能讓任何人看出異樣。
即便早就知道希格維爾回來,可望著希格維爾越來越近的臉,安德納還是有些恍惚。
他已經快半個月沒見到希格維爾了。
如果沒進監獄,他本應在五天前見到希格維爾。
他想念她卷曲的恰當好處的金發——她出門時總是用一次性染料將頭髮染黑,想念她藍色的眼睛,想念她的床鋪,想念她的一切。
與希格維爾在一起的時光總是很快樂。
“你怎麽在這?”安德納問。
“我……”
“啊啊啊,好累好累,希格你跑得好快啊!”一個男性聲音打斷了希格維爾的話。
聽見這聲音,安德納迅速皺眉往希格維爾身後一瞟。
他看見了熟悉的銀色長發,熟悉的高個子,熟悉的帥氣面孔。
他的混血種煤老板朋友——佐伊。
“累死我了!”佐伊誇張喊著,他連氣都不喘,硬要裝出勞累的模樣。
“好吵,”安德納嘀咕著,“比鈴還吵。”
他像是變了個人般,雖然嘴上抱怨著,喜悅全寫在了臉上,與此前的冷漠模樣判若兩人。
“你才知道我跑得快嗎?”希格維爾調侃著佐伊。
說完,她又回過頭,認真地問安德納:“你沒事吧?”
“沒事。”
“但願如此。”
“你這語氣像是巴不得他出點事。”佐伊用與希格維爾一樣的語氣在一旁“挑撥離間”。
希格維爾沒理會佐伊的話,從小口袋裡拿出安德納上個月落在她家的手帕,按到安德納臉上,用力擦拭他髒兮兮的面孔。
“嘶……啊……輕點……”
安德納抓住希格維爾的手。“啊!疼……慢點……”
他不介意在希格維爾面前暴露自己怕疼。
相反,他很喜歡在心愛的女人面前展示自己的弱小,這樣能激起她的保護欲。
是的,他對希格維爾複雜的情感中摻雜著愛情。
“我還以為你逃獄了,”希格維爾像是沒看見安德納周圍的屍體,以及不遠處的屍塊們,語氣十分悠哉,“結果居然是綁架。我就說你應該沒有逃獄的愛好。”
“我倒是有跟你玩逃獄遊戲的想法。”
沒必要避諱佐伊,安德納很自然說著成年人都能聽懂的話。
“這是個好主意!你說是吧,佐伊?”
佐伊聳聳肩,裝作純潔的樣子:“我聽不懂。”
“呵,你聽不懂?你要是……嗯?安德納你怎麽穿著平民的衣服?”
希格維爾話說到一半,兩指捏起安德納襯衫的一角,連連咂舌。
酸臭的罩衫是安德納一部分,她對這樣的安德納既憐惜又是抗拒。
“天哪,你衣服被扒了?”
佐伊一臉玩味的神情,像是希望發生什麽。他往下一撇,略顯遺憾地說:“唉!幸好褲子還在。”
他的性格就是這樣,安德納早已習慣。如果他正經起來,安德納才覺得出了問題。
聽見佐伊不正經的話,安德納瞪了佐伊一眼。
“你說的沒錯,他一瞪人特別像麅子。”希格維爾偏頭小聲對佐伊說。
“我說的對吧,他不瞪人其實也像。”
“你們在說什麽?”安德納說。
“沒什麽,”佐伊吹了個口哨,顯然不想讓安德納知道,唱歌掩飾過去,“我是煤老板~煤煤煤老板~我就是帥氣煤老板~”
“別唱了。”
安德納想一拳打在佐伊臉上。
“我是煤老板~煤煤煤老板~我就是帥氣煤老板~”
在這種時候,希格維爾只會笑得開心,看到安德納因佐伊的歌聲而苦惱,她甚至想跟著佐伊一起唱。
三人還沒閑聊多久,來了五個治安侍衛。
安德納這才知道,來的人不光是希格維爾和佐伊,他們還喊來了治安侍衛。
“佐伊先生,”領頭的侍衛很恭敬,“還有……這位小姐,既然已經找到卡佩先生了,請讓我們帶他回去。”
他不敢得罪面前的任何人,貴族、貴族、富商,哪個都得罪不起。
接著,他迅速轉頭對安德納說:“您不能再敘舊了,您從監獄消失馬上一天了,監獄長急得要死。”
“我建議你叫我女士,而不是小姐。”希格維爾很在意稱呼。
佐伊笑了笑,拿出三枚銀幣放在治安侍衛隊長手上。
一名治安侍衛的日工資是十三個鐵幣,隊長能達到十五個鐵幣,而三枚銀幣等於治安侍衛隊長三個多月的工資。
“佐伊先生,我是公職人員。”
佐伊又拿出七個銀幣,算上之前的三個銀幣,現在等於治安侍衛隊長快十一個月的工資。
“嗯……卡佩先生,我們去山下等您。”
治安侍衛隊長很喜歡佐伊的慷慨,有太多有身份的人只會對他們耍威風,一分錢都不給。
反覆數了數銀幣,確定真的有十枚後,他把十枚銀幣分成五份,每份兩枚,分給身後的四名手下。
安德納注意到, 來的五名治安侍衛裡,還有一個熟悉的面孔。
監獄裡一直負責三樓的那個年輕監獄侍衛。
看樣子是人手不夠,只能借用一些監獄侍衛。安德納想。
不知為何,雖然說了要離開,但監獄侍衛隊長還是站在原地,猶猶豫豫想要說什麽。
希格維爾立刻反應過來:“這個場面我們收拾就可以。”
“真的嗎?”治安侍衛隊長不可思議極了。
他已經接到命令,無論發生什麽,安德納·卡佩被綁架之事要當做沒發生,所以這爛攤子大概率要交給他們這群尋人的侍衛,光是到這座山的路程就很長,更別提完美地處理屍體了。
“太謝謝您了!您真是位善良的女士!監獄長會親自登門感謝您的!”
“不謝,登門感謝就免了吧。”
“我們這就去山下等卡佩少爺!”
目送治安侍衛們下山,直到他們走出很遠,佐伊才賤兮兮地開口:“哦,我的好兄弟,你又惹到誰了?你怕不是真的是太陽神的私生子,如果是太陽神,祂一定會封你為監獄男神的。”
“那你就是唱歌難聽男神。”安德納說。
他本來有許多話想對他們說,但此時又什麽也說不出來了,只等著他的朋友們主動聊點兒什麽。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希格維爾揮手驅趕蒼蠅,語氣被蒼蠅搞得有點不耐煩。
她不期待安德納能說真話,事實上,她僅是隨口問問。比起這個,她更好奇安德納為什麽不喜歡吃醬油酸奶拌苦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