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88年,5月21日,十八點十五。
人總會死。
可我不會。
時隔十三年,安德納,或者說李溪海,再次回到了這個地方——神選之塔,一個囚禁了他靈魂不知道多久的地方。
穿越者,可以這麽說,但他是被強行召喚過來的。
在他的印象裡,他原是給很照顧他的主任打了電話,說準備辭職,然後在家裡給右手腕上的猙獰傷口換藥。左手笨拙地換好藥後,他剛扭開安眠藥的蓋子,眼前瞬間一黑,就來了這邊。
來到了一個叫安德納的貴族少爺身上,那天,安德納少爺剛過完十歲生日。
他不清楚原來的安德納去哪了——因為原安德納並沒有遭遇危險——也沒有原安德納的絲毫記憶。
只是能聽懂周圍人說話。
他沒試圖探究原安德納是個怎樣的孩子,也沒試圖偽裝成他。他根本不在乎被卡佩莊園裡的人發現異常。
事實上,原安德納的父母對小兒子的忽然開智沒有懷疑,認為這是神明的垂簾,認為這是月之母神的眷顧。
成為安德納的他並沒想著回去。對他來說,在哪活著都一樣的,無非是換個地方死。
於是來到異世界第二天,他在臥室上吊了。
再次醒來的時候,現實世界過去了三天。昏迷的三天裡,他的父母以為他生了大病,所以遲遲不肯蘇醒,沒日沒夜守護在窗邊。
他很奇怪,自己不是上吊自殺的嗎,為什麽他們認為他是生病了。
後來從父母和仆人的描述中,他得知大家發現昏迷的他時,他是倒在書桌旁的。
懸掛在房梁上的麻繩也不知去哪了。
昏迷的那三天,他的精神,或者說靈魂,一直被囚禁在神選之塔裡。
直到他答應了主宰神選之塔那神秘存在的一個要求——找到原初之光,他才被放了出來。
現在,時隔十三年,他又回來了。
神選之塔裡漆黑一片,與沒有窗子的地下室沒什麽不同,漆黑、寂靜、肮髒是它最大的特點,雖被稱為塔,他卻從未在這裡找到過樓梯,甚至連邊界都未曾觸碰過。
有時候,這裡會下雪,會伴著猛烈的密雪出現窗子不安的叫聲,而他,只能被動地成為停在大雪裡的雕塑。
“你又想讓我做什麽?鈴。
“鈴,你說話。
“鈴……”
他向後退去,在黑暗裡打著圈,念著主宰了神選之塔那人的名字。
“你說話。鈴!”
走著走著,他頭上的黑暗中打下一束發紅的光。然後,他感到起風了,他看不見樹葉,但能聽見樹葉卷起的沙沙聲,還有巷子裡吆喝叫賣糖葫蘆的喇叭聲,聞到自行車鏈條上的機油味,赫然是他小時候生活的街區。
他邊念著鈴的名字,邊往前走。
光束,那圓錐形的橙紅光束像是籠子一樣,他走到哪,跟到哪。
不知道走了多久,他的面前出現了一面鏡子。
上面照映的,是李溪海的模樣,一個身穿白大褂的成年男性,白大褂上印有市中心醫院的標識,而那裡面,是一套訂製西裝。
“鈴,你夠狠……”
他用中文邊罵著,邊脫下了身上宛若囚籠的白大褂,踩在腳下。
這還不夠。
“剪子,剪子在哪……”
黑暗中,他撿起白大褂,捏在手裡,奔跑起來,那溫暖的光束與他一同奔跑著。
“裁紙刀也行……”
他猛一回頭,發現那面鏡子從未離開過他,一直跟在他身後。鏡子裡的他,是穿著染血白大褂的。低頭一看,手裡被捏著一角的白大褂上也有暗紅的東西,明晃晃的。
為何我一直沒注意到呢?那紅明明一直存在於那兒的。
扎眼又肮髒,灰心又絕望。
本來有氣無力的他,突然迸發了力量,徒手撕碎了白大褂,吃下了那塊染血的滌棉碎片。
這下,他隻穿著一套西裝了。敞開的深棕色平駁領西裝外套,胸袋裡不太合適地放著一隻鋼筆,外套裡面是無領雙排扣馬甲,再往裡是白色襯衫,而褲子不是與上衣一起訂製的,在他摸到了腰袢時,就知道這條是商場買的了。
他已經不記得為什麽李溪海會買定製西裝了。
他撫摸上鏡子,手掌碰到手掌。
裡面的人他很陌生,近乎不認識了。很久,他都沒見過這張臉了,久到他的一切心理活動都是以愛佩蘭托帝國的官話呈現的,寫日記時,大部分時間用的也是愛佩蘭托語。
他說:“你還活著。”
他說:“我也活著。”
他們一起說:“我們都活著。”
“為什麽?”
李溪海,比安德納高,比安德納眉骨矮,黑眼圈跟安德納一樣重,眉眼間的疲憊感如出一轍。他三十三,他二十三,他是市中心醫院肛腸科的主刀,他是皇家醫學院的醫學生。
鏡子消失了。
光束一下變大,向外飛速蔓延著,周圍的景象也在飛速變化著。
他看見滿是劃痕的地面,腿部扭曲的板凳,頭反插進脖子的人體模型,撕碎的證書,還有一罐撒開的安眠藥。
“我自不自殺,跟你沒有關系。”他才想起來回應來自鈴的聲音。
就是他被拉入神選之塔前聽到的那段話。
鈴沒有回應他。
“你又想讓我做什麽?說話。
“你到底又想讓我做什麽?說話啊!
“說話啊!我不是拿到了幾頁‘太陽樂譜殘頁’了嗎?難道你以為我只靠著那幾頁就能找到原初之光嗎?複試被打零分難道是我的錯?難道我的名額被人頂了是我的錯?我沒有權力沒有錢是我的錯?
“你除了會用我的過去折磨我……我知道你是故意的,但我真的努力了。
“你說話!”
一個踉蹌,他踩到了藥瓶,摔在地上,燈光也同時滅了。
黑暗中,他摸向藥瓶,是他用來裝帕羅西汀的瓶子。手又像旁邊動了動,藥瓶旁邊還有一張紙。
那一刻,燈光又亮起來了。
他看向那紙條,看著上面他感到陌生的文字,抬頭看向射出光的位置,刺眼的什麽也看不見。那束光有節奏地閃爍起來,仿佛他是某部喜劇的主演。配上他迷茫的表情,他更像是被強行委托重任的新人,甚至這新人還不是演員。
成績條,他手上拿著的紙條,是一張成績條。
1994年L省普通高校招生考試考生成績通知單。姓名,李溪海。總分,641。
這下他徹底確定鈴是故意的了。
曾經在神選之塔的那些日子,鈴就是像現在這樣反覆用他的過去刺激他,偶爾會有肉體上的折磨。
鈴知道什麽事情能最大化調動他的情緒,無論是悲傷的,還是喜悅的,甚至帶著悲傷的喜悅。
“語文,81,”他低聲念出,不能控制地笑出來。
每一次,只要他看見這“榮耀”的81分,就會感覺很爽。他永遠不會忘記,當他的母親把電話扔向他,崩潰地質問他為什麽總分只有641分,為什麽語文才81分時,他輕描淡寫地說,我沒寫作文。然後他就看見他愛著的媽媽拿起掃帚,邊哭邊嚎邊打他。
爽得要死。
他後來說,媽,你應該慶幸,我寫了數學大題,真的。你可以讓我複讀,你可以的。你可以試一試,複讀一年,我的總成績會漲,還是會跌。我沒選文史類,我放棄了學藝術的路,我讀的理工。夠了,真的。我受夠了。
李溪海的人生是被動的,安德納的也是。
這一遭,他成功地讓自己被視為一個關鍵時刻掉鏈子的廢物。
“鈴,我揣測不了你的意思,”他說,中文夾雜著愛佩蘭托語說,“從你把我召喚到這邊,從我受盡你的折磨,從我答應你幫你找‘原初之光’開始,我一直都在努力,你是知道的。先不提你在法師普查時封印了我的魔法,故意給我搗亂,也不提你在我要主動對法師塔報備時又封印了我的魔法。
“我從暮因尼亞跑出來,我跑到勒林若西,我只為了努力考進魔法學部,為了節省時間畢業後直接成為法師塔中層,為了接觸到法師塔內部的文件,為了找齊寫了‘原初之光’埋葬地點的‘太陽樂譜’。
“可複試被關系戶搞掉,這不是我能預料到。
“我跟你說了,魔法學部不能考第二次,我再也不能參加第二次考試了。我沒有辦法,我才考去了皇家醫學院。
“我也跟你說了,皇家醫學院的那個保送制度,如果績點達到了要求,可以在碩士階段拿到去魔法學部本科製藥系學習的機會,哪怕普通人也可以,他們會給我這個普通人一瓶能成為法師的奇異魔藥,這樣,我就能拿到一個魔法學部的畢業證了。
“然後我畢業後就能去法師塔了,我都告訴過你的。
“好吧,我承認,我沒我說得那麽努力,要不然我不會三年前才開始利用阿卡莎·沃爾克。”
說了這麽多,依舊沒有聲音回復他。
“我真的揣測不了你,如果你想讓我繼續帶著這裡,那隨便,隨便的。他媽的,為什麽是我?”
依然沒人理會他,反而他的面前出現了一台老式放映機,卻什麽都沒放。
“我不知道給你放什麽看。”鈴說話了。
他傾聽著,聚精會神地傾聽著鈴還要說什麽。
可鈴隻說了那一句話, www.uukanshu.net 再沒別的什麽。他耳畔蕩漾著回聲,仿佛監獄裡劈啪火紅的煤炭。
“所以你到底要做什麽?”他問。
“沒什麽,只是想看你崩潰的樣子。”鈴笑了。
“什麽?”
“我太久沒見到你崩潰時的漂亮場面了,突然很想看看,於是就把你拉進來了。”
他還沒來得及說話,還沒來得及辱罵鈴,就回到了現實世界。
低下頭,他本以為自己已經由於麻醉劑的毒性死了,卻發現針管還沒扎進靜脈。
他顫抖的手抓住掉在地上的針管,對準靜脈。
可他忽然不敢了,手僵在空中。
我怎麽了?他想,我為什麽如此膽小呢,從前不是都能熬過來嗎?可站在這裡的我的痛苦,不正是被那些過去所塑造的嗎?我不能扭曲過去,扭曲形式,正如我只能聽從外界的安排,按照既定的路走下去。
那現在這個診所算什麽呢?
針管猛地戳進靜脈裡,他非勻速地,將推注器猛按到底。
沒過多久,他整個人蜷縮在地上,不停往外吐血,吐出剛剛吃的餅。仰著脖子,死了。不是死於麻醉劑裡的毒性,而是死於嘔吐物堵住氣管的窒息。
這下,他來到了他如願以償的,死後的世界。
巨大的蝴蝶,黑暗的蛹。蝴蝶用腳撕開蛹,用一萬多個複眼看著蛹裡的他,用猩紅的嘴吸著蛹裡的營養液,最後用花粉管扎進他的身體裡,帶他飛於天空,周而複始。
現實裡沒多久後,他睜開眼睛。
一切照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