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據安德納的了解,排除掉魔法因素後,目前能夠起到麻醉效果的東西只有古柯鹼。不幸的是,帝國境內並沒有可以提取古柯鹼的植物,生長在熱帶的古柯距離帝國很遙遠,其提取物古柯鹼更是昂貴,沒有多少人能承擔得起高昂的價格。由於這種原因,願意攜帶古柯鹼返航的商人也不多,古柯鹼本身的獲取渠道非常少,出現了哪怕有錢也找不到獲取渠道的情況。
買不起古柯鹼的平民不使用麻醉,買得起的地主和小貴族沒渠道購買。
而大貴族,他們不需要古柯鹼。
對於帝國的大貴族來說,古柯鹼是毫無用處的東西。即使喜酒的大貴族們知道,古柯可以用於製作美味的古柯酒,但古柯的主要生長國智萊阜僅是一個內戰連連的小王國,古柯酒是那裡稍微有點錢就能喝到的飲料,因此,帝國貴族對這樣“低賤”的飲料毫無興趣。
另一邊,帝國大貴族近乎都擁有魔法,並且大多數都可以達到職業法師的水平。
法師的體質比普通人好,職業法師的體質更是好,很少生病。
若是真的生病了,他們會找法師塔裡的治愈法師治療,而不是用醫生。至於止痛,也有能夠止痛的魔藥“撲疼息痛”,而且魔藥“撲疼息痛”比古柯鹼便宜,比古柯鹼有效,用法還更多樣。
一個金幣只能購買兩個標準瓶的古柯鹼,卻能買八個標準瓶的止痛魔藥“撲疼息痛”。
安德納常常很無力,絕大部分魔藥普通人都不能服用,而平民,大多都是普通人。
曾經有製藥法師研製出了普通人也能服用的止痛魔藥“新·撲疼息痛”,但造價遠高於古柯鹼,效果跟古柯鹼也差不多。
“卡樂夫先生?您怎麽了?”
露絲克的臉忽然出現在安德納面前,她歪著頭,笑盈盈地說:“雖然麻醉劑沒有了,但是我前一陣子通過朋友得到了購買古柯鹼的渠道,然後我就買了一瓶。不過,還沒來得及熬製成麻醉劑,古柯鹼是用您發的工資買的,我不能總收您的工資不為診所做貢獻,給您。”
話落,安德納的手心裡已經被有了一小瓶古柯鹼標準液。
“多少錢?”
“三個金幣。”
安德納愣了一下,笑著點頭,“謝謝您,露絲克。您不愧是診所裡最靠譜的人。”
他沒辦法告訴露絲克,他每次買只需要半個金幣。這個價格是他得到的友情價,他幫那個商人救過他的孩子,因此才可以用成本價拿下來。
“我就不靠譜嗎?”剛走到樓下的吉楊大喊。
“如果你沒差點把痔瘡病人的肛門縫上,那你還是靠譜的。”安德納給予回復。
“那是意外!我第一次做!”
安德納把古柯鹼揣進兜裡,歎著氣。
他路過書桌前,隨手翻了翻桌上的《系統解剖學》。看著裡面畫的詳細圖表,詳盡的注釋,以及每頁之間的筆記,出神了很久。書裡的筆記甚至比他在書裡寫的東西還多,整本書被這些筆記撐的要爆本了。
他倒也沒在仔細看裡面的內容,只是像關愛自己的寶貝一樣,反覆翻著,反覆看著露絲克的筆記。
如果周圍沒有人,他想一頁頁撕了它,粉碎它。這樣他能舒心些。他討厭學醫是真的,他努力學過也是真的。
他合上《系統解剖學》,拿著古柯鹼,穿過一樓的洗衣間,走進最左側的藥劑室。
“還是跟以前一樣,無論聽到什麽聲音,都不要進來,我一個小時之內就出來。”他對吉楊說。
吉楊點頭,可能是點頭的幅度太大,帽子掉了下來,露出他毛發稀疏的頭。
……
“阿司脫去調配麻醉劑了?”上完廁所的彼得問露絲克。
“是啊。”
“我們要不要偷偷看看,他是怎麽分辨哪個麻醉劑能用的?他每次都不讓我們看,偷偷看看去?”
彼得用胳膊肘不停戳著露絲克的腰窩,慫恿她陪他。
“不,你不要給卡樂夫先生搗亂。”
“就看一看,看一看而已,”彼得沒注意到露絲克的臉色已經陰下去了,“難道你不好奇,他到底是怎麽分辨調配出的麻醉劑哪個能用,哪個不能用?有時候他拿進去兩瓶古柯鹼,可是卻沒調配出來一瓶有用的。”
“你有病吧?”
露絲克拍案而起,手指猛戳彼得胸口,“整個診所都是卡樂夫先生的,他都說了不要偷看,你的好奇心能不能用在正經地方上?安分一點!”
“我就說說,就這麽說說,你怎麽還生氣了?我又沒有惡意,難道你不覺得他很神秘嗎?一切都很神秘。我甚至認為他給我們的名字都是假的。他不說話時候那種冷冰冰的態度,你不覺得很熟悉嗎?”
“閉嘴吧,我沒覺得,做人要有最基本的道德。彼得·洛佩斯,不要讓我再聽到類似的建議,一點都沒有意思。”
說完,露絲克坐回椅子上,接著學習。
“哎呀,我錯了我錯了,寶貝兒別生氣了。”彼得蹲在露絲克左側,拉著她的左邊衣袖求饒,“但你真的不覺得,阿司脫給人的感覺很熟悉嗎?”
“沒有!”
“好吧……”
彼得撇撇嘴,擼起袖子準備去幫瓊嬸兒洗衣服。平時沒事時候,他就去洗衣服。
從皇家醫學院被開除後,作為落魄貴族的他一度以為自己找不到工作了,也不敢回家,甚至準備去手術劇院裡當給主刀寫演講稿子的代寫了,沒想到在危難之際,同樣被開除的露絲克幫他找了工作,雖然是個黑診所,但老板很是慷慨,總還是不錯的。
據露絲克說,“放血運動”前,她就在這裡工作了。
對於阿司脫·卡樂夫,他很是敬佩,還有些嫉妒。
他對安德納·卡佩也是一樣,但嫉妒更多,嫉妒安德納能一直以碾壓式的成績壟斷歷年績點第一的位置。他常常會感謝安德納是學院派的人,這使他可以站在“先進”的高塔上蔑視低窪中奪得桂冠的安德納。
否則,若安德納是革新派的,他會不平衡很久。
安德納拉好窗簾,留了個通風口,點燃了藥劑室內全部的煉礦燈,準備好材料——一份古柯鹼標準液,二十倍標準液體積的蒸餾水,一標準瓶的止痛魔藥“撲疼息痛”。
他還是挺喜歡做藥劑的,除了麻醉劑。
在自己的黑診所,他在很多時候都比較放松,無論是給人做手術還是給人開藥,他無需昧著做事。
安德納並不算缺錢,但他還沒富有到能讓商人直接從智萊阜帶回成千上百份的古柯鹼。
早期,也就是他剛資助診所的時候,他並不知道生命女神法師塔所在的國家智萊阜擁有能夠提取古柯鹼的植物。而普通人能服用的“新·撲疼息痛”,他買過一些。可在一次病人嚴重的排異反應後,他發現“新·撲疼息痛”的質量陳次不齊,甚至有直接用“撲疼息痛”濫竽充數的。
那時候的他,超感官知覺還沒提升到能分辨出成分相近的魔藥。
使用“新·撲疼息痛”做麻醉劑的方法只能作罷。
他只能一直用一種獨特的方式使做手術的病人感受不到疼痛。
後來逛地下市場時候,有個人商人向他推銷古柯酒,一種外國的酒類,還有同類型但是便宜很多的古柯牛肉水,仔細聽了聽安德納大致知道了這是什麽,以及原材料是什麽。
(注:愛佩蘭托語中的單詞古柯酒與古柯的單詞毫無關系,因此安德納並不能直接判斷出古柯酒的原材料是什麽,他甚至無法得知古柯酒是酒類,以及古柯牛肉水與古柯和牛肉都有關系。比如英語中的蘋果酒cider與蘋果apple。)
在商人的瘋狂推銷下,安德納得知,在遙遠的熱帶國家智萊阜擁有上好的麻醉劑——古柯鹼,那裡的醫生都是用這個東西給人進行局部麻醉的。
就這麽用了一年多,安德納的積蓄見底了。
他一共買過六十瓶,共三十五個金幣,有兩瓶是按照原價買的。
除去他本人的必要開銷,比如學費、煙酒錢、衣服錢,當時他的可用資產只剩下不到十個金幣。
幸運的是,他從遠洋歸來的商人那得知,智萊阜有一種土方法能將一瓶古柯鹼變成二十瓶。
用一份“撲疼息痛”加上一份古柯鹼,與二十倍體積蒸餾水熬製十分鍾即可。操作簡單,成品效果甚至比古柯鹼大得多,可以實現全麻。最重要的是,普通人可以服用。但此方法無法得到推廣。因為這樣產生的麻醉劑有可能變成劇毒藥劑。哪怕在同樣條件下熬製的兩份都可能產生不同的效果。經過實驗,只有使用與人類接近的猴子才能檢測出毒性,田鼠之類的不行。
遺憾的是,勒林若西接近寒帶,周圍也沒有森林,猴子也很貴。
近乎於走投無路的安德納,選擇用活人嘗試。
安德納拉好窗簾,踩著凳子打開靠上的通風窗,扯了扯有些發緊的領口,最後點燃了屋內唯一的油燈。
他一直在做深呼吸運動,每呼吸一下,眉頭與心臟就猛地抽搐,再松開。
如果不是被逼無奈,誰會用自己做實驗呢?即便可以死而複生。他就像溺過水的人,淹在了恐懼裡。
現在,他很想找個地方蜷縮著躲起來,立刻扔掉阿司脫·卡樂夫的身份,燒了整個診所。可當安德納僅是安德納,僅是那個學院派忠誠的狗時,他還是會痛苦。
有時他會想,他究竟是為了什麽,究竟是什麽支撐他過了快兩年這樣的日子。每個月總要因中毒死上一回甚至更多,然後在死後的世界裡再受一遍磨難,最後復活。如此痛苦又不能立竿見影的事,為什麽要去做呢?
如果是為了正義,不可能的,我從不是正義的人。
隱約地,他在拿起的藥杓裡看見了被弧面扭曲的阿司脫·卡樂夫。
說來也是奇怪,好像那裡面的人與他的靈魂是一樣的,但那倒影是凸起變形的,模糊的。都說眼睛是心靈的窗戶,他沒看見,這仿佛昭示著阿司脫是個沒有靈魂的骷髏,是個靈活的屍體。那安德納是什麽,難道安德納是有靈魂的活人嗎?由恐懼和迷茫構築的安德納算人嗎?綿羊般懦弱的安德納,怎會映出阿司脫這張受人信賴的臉呢?
不,阿司脫·卡樂夫是無良的,絕非友善的。
否則他不會對那有痔瘡的胖病人惱怒。
是啊,看那藥杓裡的輪廓,模糊扭曲的仿佛已被水泵抽乾,如果堅信善,又怎會被抽乾呢?
安德納把藥杓掰斷了。
於是阿司脫不見了,這小空間裡,只剩檢查門是否鎖緊的安德納了。
彼得在洗衣服,他這次居然沒準備偷看,安德納想。
他放心地拿出古柯鹼,轉身,他發現身後有面鏡子,裡面是阿司脫·卡樂夫的模樣。
你應該去死。
對著鏡子,安德納解開扣子,脫掉所有衣服,撕掉臉上的假胡子,摘下假發片,赤身裸體站著。
“惡心。”
鏡子裡的臉,只剩沒擦掉的修容膏和黑色眼珠了,像安德納,也像刮了胡子的阿司脫。
他拿毛巾將臉上的修容擦掉,這下,除了瞳色,他徹底變回安德納了。
你也應該去死。
突然,他感覺那股痛苦的感覺消失了。
我剛剛在想什麽?真是瘋了,墨跡這麽久連鍋都沒架起來,連這點事都能乾得如此的爛。
“阿嚏!”
五月末的勒林若西還是有些微涼,沒穿衣服的安德納接連打了四五個噴嚏。
他沒打算把衣服都穿上,因為以前試毒時,他也會脫光。
中毒死亡時,他的眼鼻口都會流出血液,這會毀了他的偽裝,髒了他的衣服。
為了萬無一失,尤其是不被一直好奇阿司脫真實身份的彼得察覺異樣,每次他都是先卸妝,脫乾淨衣服再試藥。如果死了,血流到身上可以擦,衣服髒了卻不能洗。
但他還是把襯衫套上了,天還是有些涼。
架好砂鍋,他點燃木柴,將材料一股腦放進去,等待麻醉劑出爐。
期間,他沒感情地背誦著《太陽聖啟》中的詩歌。
“是的,我時常頌念您的名,
“多於新生的磨折。
“當狂風止於對抗您,
“當天空歸於您寧靜溫暖的麾下,
“彼時,您是震撼的奇跡。”
(注:改編自《恩底彌翁》第一卷16,約翰·濟慈著,謝曉敏譯本)
他希望太陽神可以保佑這鍋出來的藥劑是可以用的。
如果倒霉,麻醉劑有毒,那他只能用很久以前的辦法給瑪瑞止痛了。
他絕對不會讓瑪瑞不打麻醉就上手術台的。
況且,若是不打麻醉,街坊鄰裡都能聽見殺豬般的嚎叫,他的黑診所就徹底暴露了。
他其實嘗試過將配方等比例縮小。奇怪的是,這樣做成功的概率會非常小,遠不及標準比例下的成功率。而他本人,肉體上承受的痛苦更是成倍增長。
準備好注射器和軟橡皮筋,他只等著藥出鍋了。
鍋裡的液體汩汩冒泡,他的臉愈發紅燙。
柴火就像他的夢想熊熊燃燒著,汲取周圍一切的養分,生長,壯大,最後變成灰燼。它的光輝被微弱卻持久的油燈燈光一點點吞噬,變成滋養麻醉劑成長的養分,最後,它滅了,它造就了偉大。但什麽是偉大的呢?偉大的定義是誰下的呢?為什麽要為了這個虛無的名號、空想的頭銜而燃燒呢,為何就不能做一隻人見人打的蟑螂,死了,死在美食裡,還能惡心人一把,惡心總會比欣賞來的永久。
藥熬好了。
安德納的胡思亂想也結束了。
他很感激這個土方法。這方法讓他平均一個月只需要花費一個金幣購買兩份古柯鹼。而“撲疼息痛”可以直接找希格維爾要。
早期投入大量金錢後,他發現這方法成功的概率遠超一半,也就是一個金幣就能至少換取二十份麻醉,比曾經的兩份翻了很多倍。
又經過幾次用自己進行的實驗後,他發現截肢時,只需在目標位置打上一份,就能讓病人消除大部分痛苦。
哪怕量不夠,患者感受到的疼痛也是在可以忍耐的范圍內,比生生截斷要好得多。
在這之後,安提菲診所截肢手術的死亡概率大幅度縮小,現在已經可以維持在20%左右,安德納更是將這數據壓縮在了5%。而那5%的死亡中,有接近一半是因為患者沒遵從醫囑,傷口感染死亡的,理論上與診所無關。
目前沒有哪個診所或是醫院會為回家以後的死亡負責。
其實在以前,每個月二十份的麻醉肯定夠用。可從大上個月開始,麻醉劑的熬製連著兩個月都失敗了,一直積攢下來的麻醉劑漸漸被清空。
安德納上一次離開診所時,麻醉劑只剩十份了。
原本這個月月末會抵達港口的商隊們,似乎因為海上的風暴耽擱了,不知道什麽時候能回來。安德納就一直沒買到古柯鹼。
他打算問問露絲克的古柯鹼是在哪買的,回城後再去地下市場看看,有沒有高價出售的古柯鹼,若是實在沒有,就去買幾份普通人也能用的止痛魔藥。
他不會讓診所停止運轉的,去找銀行貸款他也會買。
好在,皇家醫學院過一陣子會對優秀畢業生返回一年度的學費,四金幣二十四銀幣。
錢不是問題,總能熬過去的,他這樣安慰自己。
“保佑我吧,太陽神。”
他先用彈性橡皮筋勒緊左手腕,露出手上清晰的藍紫色靜脈。然後右手拿了一個針管,將針管深入了那鍋色彩微微發黃的液體。
盯著裝滿液體的針管看了許久,他把針管放下了。
單手劃開火柴,他點了根煙,猛吸了三四口後,他才拿起針管,把針管對準了凸起的靜脈。 www.uukanshu.net
驟然間,他的眼前一片黑暗。
一個中性分不出男女的聲音於他耳畔響起。
“安德納·裡西海·麗安娜·德斯·卡佩,你能不能不要總是玩自殺?
“你為什麽不理我?哦,我知道了,你肯定是不喜歡我叫你現在的全名,你想讓我叫你以前的名字,那我重說一遍吧。
“李溪海,你不要再給我玩自殺了,我每次復活你很累的。”
……
在馬車裡熟睡的佐伊被車夫羅伯特叫醒了。
他一直沒回家,回城後,他去拜訪了一位知名雕塑家,希望對方可以為他雕刻些東西,卻被對方以“我是太陽神忠實的信徒”為理由拒絕了。
這讓它他有些惱火,隻好去浴場洗澡。
在那裡,他遇到了以前一起吃過飯的幾個有名的貴族商人,他在他們毫不掩飾的嫌棄中得到了一家商鋪的經營權。這一遭,他笑得臉都要僵了,而且他必須陪著他們喝酒,邊喝醒酒藥邊喝酒。
好在,那幾個貴族商人晚上有個晚宴,佐伊才能早點回家,累得不行的他就在馬車裡睡著了。
“啊……羅伯特,幾點了?”
“還沒到七點呢,應該是剛過六點,老爺您回家裡睡吧,床上多舒服。”
“好……”
佐伊揉著太陽穴,在羅伯特的攙扶下走下馬車。
“累死我了,這幫酒鬼,一個比一個能喝。”
“哎呀!”喝得昏昏沉沉的佐伊頭部一下磕到了門框。
“老爺您慢點!”
“好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