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88年，5月23日，十六點三十五。

　　水面上升起薄薄一層的白色水汽，遮住了遠處的排樓、腳下的河岸。

　　一艘被遺忘的船漂過來，帶著船內空蕩蕩的木桶和船頭的海鳥停在岸邊。

　　海鳥振翅而飛，一泡白色的屎掉下，落到安德納心臟的位置，當他抬頭想看清那鳥時，它已經消失在在赤紅的、虛幻的光圈裡了。

　　醒的時候，安德納發現自己靠坐在浴缸裡。

　　他摸摸心臟處的皮膚，上面沒有白色的屎，也沒有紅色的傷。

　　頭髮上的水珠順著他的眉骨往下流，流過鼻梁，流到他嘴裡。

　　“啊……”

　　他全身光著，不記得發生了什麽。

　　努力回想著，隨著腦子一陣陣抽痛，他記起來最近發生了什麽。

　　偷“光墜”，去診所，截肢手術，雪莉是“燭火女神”，我拿到了收割魔法能量的戒指，診所被查封了。

　　診所被查封了……然後……然後我暈倒了，再然後?

　　環顧四周，他覺得這裡很熟悉，高處有一扇大窗戶，窗戶下的牆角那有一盆翠綠的綠植，木質化的枝條上還掛著一個槲寄生花環，最後就是此時他泡澡的大浴缸了，若是願意，這裡面至少能同時容納下五個人。

　　“希格……”

　　他想起來這是哪了，這是希格維爾的家。

　　法師塔腳下的那個，湖心區的那個。

　　“希格……你在嗎……”

　　沒人回應，鉚足了力氣，他大喊:“希格！”

　　雙手扒住浴缸邊緣，他用乾啞的嗓子喊著，每喊一句，他都會被嗓子深處的疼痛刺得直抽氣。恍惚間，他覺得自己像是得了重病，叫不得也喊不得。

　　不多時，浴室的門開了。

　　期間，安德納一直沒有走出浴缸，一是他沒看見浴巾，二是他很累，不想動。

　　但看到開門而入的希格維爾，他不僅想動了，還想把臉轉過去。

　　他完全能想得出自己目前是個什麽樣子，定是憔悴得像個四十多的叔叔。他隻覺倒霉，經歷了那麽多讓他精神變成殘垣斷壁的事情後，還讓他以這樣的形象面對希格維爾。

　　可他並未感到難堪等情緒，這很奇怪，他也意識到了。

　　“真是的，我剛一下樓你就醒了。你想喝什麽?我去給你拿。”

　　希格維爾叉腰站在門口，語速很輕快。她向前走上幾步，蹲在浴缸旁邊，雙手搭在安德納搭在浴缸邊緣的雙手之間。他們一個斜坐在浴缸裡，一個蹲在浴缸外，都靜靜看著對方。

　　黃昏的光穿過浴室的窗子披在希格維爾金色的長發上，耀眼奪目，襯得她在安德納眼裡有了份神聖的味道。

　　“我好像很久都沒見到金發碧眼的你了。”

　　安德納濕漉漉的手摸上希格維爾的臉頰。希格維爾也沒躲，就任由安德納把她的臉頰和鬢角弄濕。

　　她雙手抓住安德納的手腕，頭一偏，用頭與肩膀夾住這隻不太像貴族少爺的手。

　　“我也好久沒看到你了。”

　　“嗯。”

　　安德納想把手抽走，怎麽用力都抽不出來，他不得不承認，在單純的力量方面，他就沒有比得過希格維爾的時候，哪怕此時希格維爾用的是一隻手他也抽不出來。

　　“放開吧，”他笑了，“我要把頭髮上的泡沫洗掉。”

　　“我給你洗。”

　　“好。”

　　“你是一點也不推脫啊?卡佩少爺。

我讓佐伊過來給你洗啊?”　　安德納呆滯一下，半信半疑地笑問:“他也在?你可別讓精靈先生碰我，我對你們帝國東部的時尚實在是不感興趣。”

　　“真遺憾，並不在。你放心，精靈先生喜歡的男性和女性都是一米八以上的，你還差點。”

　　“你還信他那張嘴?”

　　安德納把小臂搭在浴缸邊緣，側臉趴在上面，閉上眼睛，感受溫熱的水流從頭頂衝下，以及恰到好處在頭皮上按摩的手指帶來的愉悅。

　　在希格維爾家裡洗澡有個巨大的好處，這裡有魔法驅動的花灑，不用去按壓空氣泵。

　　“為什麽不信?他要是真對你有興趣，早就聯合我把你灌醉了。”

　　安德納的長相並不是驚為天人的帥，也不是佐伊那樣漂亮類型的。

　　希格維爾認為，很多時候安德納吸引人的是他的氣質，是他身上那股隱忍克制又癲狂的氣息。這很獨特，這並不是外表溫文爾雅，內心卻瘋狂的法師形象，而是被生活折磨後因疲憊產生的癲狂，再配上他比一般人漂亮得多的眼睛——最重要的是眼底的疲憊感——很有吸引力。

　　至少對希格維爾很有吸引力。

　　他身上的確發散著某種令希格維爾夢雲襟期的氣息，叛逆又不完全叛逆。

　　可以說，安德納是她最喜歡的約會對象。

　　“那你可小看我的酒量了，聖徒閣下。”

　　安德納閉著的眼睛睜開，映入他眼簾的是一片薄薄的睡衣布料，黑色的。以他與睡衣的距離，能隱約看清內部的輪廓。

　　“等一會兒你是想出去吃還是在家裡吃?”

　　安德納一直也不清楚，希格維爾每次跟他提“家”這個單詞的時候， 這句話的主語是誰，是“我的家”還是“我們的家”，他一直會腦補成後一種，但理性告訴他是前一種。

　　“外面吧，你做飯太難吃了。我現在累的也不想做飯，下次我給你做。”

　　說著，他腦袋微抬，一隻胳膊從中抽出，對著他面前的黑色睡衣捏了一下。

　　“哇，看來你還是不累，”希格維爾的笑聲傳來，接著，她身子往前湊了湊，用花灑衝著安德納的後腦杓，“要是很難受的話，我可以帶你去鴿園看看，那座法師塔挺漂亮的。”

　　“我隻去過太陽神的金字塔和月之母神的古代戰場，其實我一直想去看看佔地面積最大的霜花島。”

　　“霜花島啊，”希格維爾說，“暴雪女神‘冬’的那座法師塔是單獨佔了一個島嶼，所以才那麽大，不過霜花島最高只有十層，不像金字塔有九十九層這種恐怖的層數。”

　　“論總高度，肯定還是太陽神的這個高，地下還有九十九層，真不知道是怎麽建的。”

　　希格維爾沒接話，神色未變。

　　她一這樣，安德納就知道，這涉及法師塔的秘密了，就沒再說下去。

　　“泡澡真舒服啊……尤其是還有人幫我洗。”

　　“如果特別難受，我可以下周就帶你去霜花島看看。”

　　“啊?”

　　“當然，我覺得比起看風景散心，說出來會更好受點。”

　　安德納不安分的手停下，他知道希格維爾在說什麽。

　　他不傻，他十分清楚一件事，那就是希格維爾和佐伊知道很多他瞞下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