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元2408年,冬至。
神都飄起了細雪,羊肉和水餃的香氣在大街小巷縈回。
李茂才今年十八。
這是他在項府做事的第三個年頭,因為為人機靈,今年終於轉入內宅,算是得了升遷。
項府的項,是國子監祭酒項道全的項。
項大人醉心治學,深居簡出,名聲相當好,就是去年突然冒出個私生子來認祖歸宗,引起了不小的轟動。
那位五公子生得極美,儀態清貴談吐風雅,完全不似人們臆想中流落貴子的模樣。
府裡的老人們私底下都說,五公子項舟繼承了項大人的優點,那身形氣質和大人年輕時簡直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五官倒是隨娘,但反而更加俊美了。
若不是項大人將他送去欽天監研究算學星象,平時一直深居簡出,以他的相貌恐怕早已名滿神都。
說到五公子那位神秘的生母,老人們便默契地閉口不談了。
李茂才心想那一定是個很美很美的女人,因為每次大夫人見到五公子時臉色都非常不好,像是透過他的影子看見了別的什麽人,平日裡喜怒不形於色的臉上全是藏不住的嫉恨。
府裡的下人往往是最懂得揣摩主子心意的。
大夫人不喜,老爺態度冷淡難測,又孤身一人無依無靠,下人們的態度也曖昧了起來。
惡奴欺主倒不至於,但漸漸的,很多事情大家都不願意幫五公子操辦。互相推脫是常有的,生怕表現得太積極被大夫人記恨。
因此,去欽天監請五公子回府團聚這個艱巨的任務就交到了內宅新人李茂才手上。
李茂才其實無所謂。他想過了,五公子再怎麽不受待見那也是認祖歸宗了的,是府裡的主人,輪不到他李茂才來怎麽樣。
自己這種小角色,做好分內事就夠了,至於那些擔心被大夫人記恨而紛紛推脫的普通同事,李茂才簡直想笑——你們什麽檔次?有什麽資格讓大夫人記住?要擔心也是那些做到了貼身丫鬟乃至內宅管家的人去擔心。
做好了思想建設,李茂才便趕忙驅車往欽天監去了——耽誤了晚宴,五公子可能會被訓斥幾句,自己可是真的要“挨板子”的。
......
“宇宙之大無可窮盡。三垣二十八宿,不過一隅之觀。”
聲音在黑暗中層層蕩開。
這裡是幽天的最高點,欽天監核心之地,商丘台。
冬季白晝短暫,加上此處獨有的地利,剛到酉時,群星便撒下清輝,穿過高逾三丈,半徑十來米的巨大圓形空洞,照在這古老的觀星台上。
地面上鋪了塊巨大的青灰色石盤,正隨著夜空緩慢旋轉。
這塊散發著滄桑氣息的石盤上,刻著密密麻麻的經緯線。代表日月星辰和其他世相的印記如同棋子一樣被這些線條一一串聯,鬥轉星移,石盤轉動,世間之事仿佛盡在方寸之間。
石盤正中央是一台精銅鑄造的經天儀,一高一矮兩道身影盤坐在這架精密複雜的儀器前,盯著那湛藍的熒幕。
四周極靜。
不說話時,只能聽見經天儀裡水滴滴落的聲音。
“項舟,你的進境太快了。”高的那人身披白羽大氅,形容枯槁,一雙眼睛也渾濁不堪,聲音卻有些尖細。
“老師,太快也不好麽?”另一人也穿了一襲白衣。他身量不高,年紀不大,但眉目如畫,清朗如月,已經展現出不俗的風姿。
“慢一些,再慢一些。不要妄想窮盡世間變化。”披大氅的老者伸出手指,撚動身前的算籌,“寫下皇極經世書的戚相公尚且只能算前後五百年,我們這些後輩可不好僭越。”
項舟也拾起一枚算籌,放入兩人身前的算式當中。
微藍的光芒流動,經天儀的熒幕上便有海潮般翻湧的數據流生滅,映在兩人眼中,仿佛看遍了枯榮興衰。
少年有些驚奇:“我以為不能提那個名字哩。”
老者卻渾不在意地搖頭:“錦衣衛不入欽天監,莫說這些隱秘,便是發幾句陛下的牢騷,又有何不可?”
“那不好吧......陛下殺您的頭怎麽辦?”少年撓撓頭。
師徒倆一齊靜默了一會兒,少年又問道:“老師,您說‘不好僭越’,是不能,還是不敢?”
“小孩子不要瞎打聽。”老者沒有直接回答。
他彈指在少年頭上輕敲一記,然後拎著酒壺慢悠悠往外走去。
“為師先撤了,一會兒會有人接你回府,別玩得忘了時間。”
“您算過了?”
“算個屁,今天冬至。”
少年不好意思地“哦”了一聲,在原地老老實實坐著。
老者的腳步聲漸行漸遠,等到四周重歸寂靜,少年才再度活潑起來。
他伸手在經天儀上撥弄, 開始只是散漫地敲擊、撥動機括,可慢慢地,節奏就越來越快,到最後幾乎看不清他手上的動作,只見到殘影連成一片。
少年身下的石盤像是被徹底激活了,幽藍的微光自經緯線上亮起,與周天星辰遙相呼應。
精銅鑄就的經天儀上,無數齒輪繞著軸心旋轉。它們咬合又分離,與地上的經緯線隱隱相接,當經天儀飛速運轉時,三垣二十八宿所有星軌都盡在少年手中。
仿佛握住了宿命。
“咳咳!咳咳!”
不知過了多久,就在即將撥開未來的迷霧時,少年突然吐出一口鮮血,整個人向後倒在石盤上。
一切戛然而止,像一張被拉到極限然後崩斷的弓。
燙得發紅的經天儀緩緩停轉,石盤上的微光也熄滅了,少年急促的喘息回蕩在黑暗中。
良久,少年自嘲地歎了口氣。
“還是不行......那位戚相公,到底是什麽樣的人物啊。”
他抬頭,正好覷見經天儀底座上鐫刻的一行小字:
“天地一體,心起經綸。”
在那行小字下,還有另一行字刻:
“卜者不自算。”
少年有些氣餒地對著空氣打了一通王八拳,然後翻身坐起。
他瞥了眼雪白衣袍上的血跡,屈指一彈,血漬便迅速凝結成冰,然後隨著少年拂袖撣衣的動作化作冰塵散去。
“冬至啊......”少年有些犯愁,對他來說,家庭問題恐怕比星象更難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