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爾瓦認識扭打在一起的兩人。
一個是位矮個子雇傭兵。三十來歲年紀,文不成武不就,平時在車隊裡乾乾雜活。
在席爾瓦印象中,他平素愛佔小便宜,總是欺負對其他乾雜活的雇員,是典型的欺軟怕硬的貨色。
另一個則是那位身患壞血症的流民少女。她像野獸一樣凶狠,手腳並用,兩個人打得難舍難分。
甚至,流民少女還隱約佔據上風。
沒人上去阻止。能看樂子,為什麽不?
雇傭兵們說說笑笑,就連傷號們也面帶笑容,好事者甚至在邊上打起了賭。
矮個子雇傭兵臉色漲得通紅。
他惦記著桑托斯許給流民的兩罐燃料,本想趁著收拾戰場的功夫偷偷拿走,卻不想居然被那流民女孩發現了。
這也就罷了,本來其他流民都唯唯諾諾不敢吭聲,誰知那個壞血症女孩居然不知死活地撲上來,力氣還大得驚人!
眾目睽睽之下被一個低劣卑賤的流民女孩壓製,叫他心頭蹭蹭冒火。
可這個女孩的力氣實在大得離譜,那張惡鬼一樣的臉又叫他沒有直視的勇氣,一時間連喝罵都顯得蒼白。
心底的憤怒和曲辱像兩把火,隨著放肆的笑聲水漲船高,終於燒得他失去了理智。
他怒吼一聲,奮力掙開女孩,然後伸手摸向腰間的配槍。
“嘭!”
「該死!不該瞄頭的!」他在心裡罵道。
那女孩反應速度快得出奇,在他舉槍瞄準時提前偏頭閃躲,手忙腳亂之下,第一槍居然打偏了!
聽聞槍響,圍觀的人群一下往後退了幾步。
“這小子怎麽回事?收拾女人還要動槍?”有人火上澆油。
矮個子還想開第二槍,卻被席爾瓦揪住機會一腳把槍踹飛。
“誰!”
矮個傭兵氣得急火攻心。要不是席爾瓦生得高大,他早就直接動手了。
見有人插手,流民女孩也警惕地跳開,在一旁仔細審視,像隻矯健的小豹子。
“你做什麽?想殺人?”席爾瓦半點不慫。
像他這樣的愣頭青,軸起來連“獵魔人”的名頭都嚇不到,又哪裡會怕這麽個欺負弱小的傭兵。
“狗娘養的。你看上這婊子了?真稀奇,頭一次聽說流民也算人!”
矮個子狠狠地啐了一口,他把唇間的血水吐在地上,用腳狠狠碾著,好像這樣能展示自己所剩不多的威風。
席爾瓦也被勾起了怒火。他把配槍取下,踢到一邊,然後摘下帽子,扔到矮個傭兵身前。
“謔~”
人群又開始騷動起來。
這是傭兵間常見的決鬥邀請。踢開武器,是說這次決鬥空手搏擊,隻論勝負不分生死。如果對方答應,那就也把帽子丟出來;如果想械鬥,那就用匕首在帽子上扎個洞。
而沒膽應戰的人,就只能留下自己的帽子灰溜溜離開。
傭兵們都是些刀口舔血糙漢子,不像成建制的軍團,大多都各自為戰,起摩擦是家常便飯。只要不出人命,雇主們一般也不會指手畫腳。
果不其然,見席爾瓦丟出了帽子,原本正皺著眉頭往這邊趕的拉丁裔護衛停住了腳步。
矮個子冷哼一聲,也摘下了帽子。
他心裡恨地牙癢癢,席爾瓦這個舉動無疑是把他架在火上烤。
被一個毛都沒長齊的流民女孩壓製也就罷了,席爾瓦也是個半大小子,
這會兒再避戰,以後真不好混了。 矮個子能看見那些被自己欺負過的雜工。他們無聲地混在人群裡,直勾勾地盯著他,那眼神綠油油的好似野獸!
他有預感,如果今天不能取勝,過去隨意欺壓他們的好日子恐怕就到頭了!
“婊子養的,誰怕你不成?”矮個傭兵低下頭,這個角度,沒人能看見他眼底的那抹奸詐。
眾人屏息凝神。矮個傭兵慢慢把牛仔帽放在地上,然後在誰也沒反應過來的空當,用帽沿舀起沙土,猛地向席爾瓦拋去!
“太嫩了點!小子!”
矮個傭兵獰笑一聲,接著沙土的掩護朝席爾瓦懷裡撞去!
他的目標很明確,對方手長腿長,不好拚拳腳,那就想辦法打近身戰!招式他都想好了,肘擊加膝頂,他不信這小年輕能頂住。
想法很美好,可惜算漏兩著。
雨後的沙土凝聚成塊,根本起不到太好的偷襲效果,席爾瓦也沒有像個愣頭青一樣往前衝。
他後撤半步,竟然像模像樣地擺出了個拳架,矮個傭兵這一撞一肘直接落空,最後那下膝頂也被席爾瓦雙手交叉順勢架住。
“喝!”席爾瓦雙手發力,一兜一送,矮個傭兵頓時失去平衡。
一陣天旋地轉中,他感到雙手一陣劇痛,緊接著就是臉部和地面的親密接觸。等他反應過來時,整個人已經被狠狠壓製擒拿,整個過程不過幾秒鍾。
人群中爆發出歡呼,傭兵們鼓著掌,吹著口哨,席爾瓦耳中卻只有自己砰砰的心跳。
這一手拳架是老跛傳授給他的,練歸練,可他並沒有當真。但這次面對矮個傭兵的突襲,他下意識發招,效果卻遠超預期。
想起老跛先前在雨幕中同谷靖秋抵背而戰時的樣子,席爾瓦心中突然明悟:
老跛教的東西,是真的!他說的那些故事也不是吹牛!他可能真的同獵魔人一起當過路護!
......
這場鬧劇最終以矮個傭兵低頭服軟告結,那兩罐燃料也被還給了流民少女,但並沒有人對席爾瓦的行為表示嘉獎——在大多數傭兵眼中,流民實在不配享有與正常公民同等的權利。
人群散去,隻留下席爾瓦同那個流民少女大眼瞪小眼。
他暫時不想回去,這個年輕人有些軸,被谷靖秋救了之後一直有點擰巴。
左右無人,他瞅瞅好奇又警惕的流民少女,乾脆一屁股坐了下來。
這個舉動嚇了對方一跳,她嘴裡發出“嗚嗚”的嘶吼,等了一會兒,發現眼前的男人沒有別的舉動,便也安靜下來。
月光下,一高一矮,一坐一蹲,兩道身影皆無言沉默。
良久,席爾瓦歎了口氣。
他知道自己是有些妒忌。
中土人,生得一副好容貌,對誰都是一副不假顏色的樣子。原本他並不在乎,這些和他席爾瓦又有什麽關系?他只是來掙錢的傭兵。
可聽同伴說,那人是什麽勞什子獵魔人,那天清早,席爾瓦又看見小姐從谷靖秋房間裡出來,臉色緋紅,眼角帶淚。
回去和同伴說,這些猥瑣的老兵油子卻開始添油加醋地杜撰什麽名門小姐與外鄉獵魔人的奇聞軼事......他既惱恨這些人胡說八道,又忍不住順著他們的思路胡思亂想,想著想著,心裡就燒了把火。
“別人還救了你哩,席爾瓦,你真不要臉。”他自嘲地笑笑。
想到谷靖秋月下斬狼的身影,席爾瓦突然有些喪氣。他彎腰撿起腳邊一塊碎石,用力往黑暗中擲去。
“咚!”
石頭敲擊在山崖上,發出沉悶的響聲。年輕傭兵仰頭躺倒——他確實年輕,年輕地像個孩子,連發泄的方式都這麽幼稚。
流民少女又被嚇了一跳。不過這次她要鎮定許多,等了一會兒,便也有樣學樣地撿起一塊碎石,用力丟出。
“咚~”
又是一聲響。女孩仔細聆聽著石頭滾落的聲音,月光柔柔灑下,她竟然咧嘴笑了。
席爾瓦有些愣神。深棕色的發絲垂下,遮去了半張鬼面,從他的角度看去,這分明就是個有些瘦弱的小姑娘。
察覺到席爾瓦的注視,女孩立刻做出凶狠地模樣,戒備地看著年輕人,後者立馬舉手示意自己並無敵意。
又是一陣沉默。不知過了多久,心煩意亂的年輕傭兵再次拾起石塊丟出,流民少女立刻有樣學樣。
於是,像是建立了某種默契似的,兩人你一下我一下,碎石落地的聲音漸漸連成一片。
席爾瓦越扔越來勁,甩動手臂的丟出碎石,好像也把心中的煩悶一並丟出了。
“我要出人頭地!”
他突然用力喊道,然後舉起了一塊西瓜大小的石塊,牟足勁扔了出去。
可這一次,石頭落地的聲音並沒有如期而至。
席爾瓦有些傻眼,他試探著又舉起了一塊大石,朝著剛才的方向丟出,卻依舊是“石沉大海”。
然後是第三塊,第四塊,第五塊......
終於,有個焦急的聲音自黑暗中響起:
“喂!出人頭地就出人頭地,朋友你這是要謀殺呀?”
席爾瓦愣了愣,然後從懷裡掏出鐵哨,用力吹響!
盡管那人很快用不列顛語和西語重複了一遍,可那下意識的第一句明顯是大秦官話, 而車隊裡會說大秦話的三個人都在另一邊聊天!
席爾瓦扯著嗓子喊道:“敵襲!!”
......
火光烈烈,桑托斯一臉陰沉地看著老跛同人問話。
被人無聲無息摸到營地邊上,他實在笑不出來。
問話的對象是位年輕男子,約莫二十歲出頭,和席爾瓦年紀相當。黑眸黑發,裹著一身防風的長袍,正老實巴交地蹲在火堆旁。
這位不速之客此時已經摘去了兜帽,火光映出一副玉石般溫潤華美的容顏,叫所有人都倒吸了口涼氣。
“媽的。這人怕不是個兔兒爺吧?”
說話的是朗世逸。
兔兒爺,本是神都用來罵人的話,說的是那些自幼被蓄養的孌童。
這些人往往綺麗如好女,風姿儀態,無不令人傾倒,後來也成了誇讚男子美貌的說法。
“大山裡的,莫不是鬼怪吧?瀛洲的志怪故事裡就常有這種記載,說是山野之中有精怪化形,勾引路人。”老跛也嘖嘖感歎,“有一說一,這賣相,谷老弟都遜色三分呐。”
谷靖秋無奈扶額。
“行了,老實交代,你是什麽人?躲在我們營地邊上做什麽?”桑托斯看不下去了。
“項舟。”那人想站起來拱手行禮,可邊上傭兵眼神一瞪,便隻好老老實實蹲著,“在下項舟,大秦神都人士,在附近扎營歇息。”
他露出一個人畜無害的笑容:
“誤會啊,各位,都是誤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