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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尊敬的皇帝陛下,請原諒我的不情之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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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如此隆重的時刻中途離席實屬失禮,我深感愧疚和遺憾——但這場雪崩發生的時間實在是太巧了,巧得令人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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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誠然,這可能只是一場普通的自然之災,但我尚且無法估量神秘力量在其中佔有的比重。對於帝國邊疆的任何風吹草動,我寧願謹慎小心,也不願麻痹大意——畢竟這是您交付給我的神聖義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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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謝您的恩準,那請容我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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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崩發生後的第三分鍾,帝都劍術大賽現場的席位上已經沒了隱匿賢者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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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雪之下是村莊的殘骸。在被吞沒的時候,它沒有掙扎,沒有呼救,甚至沒有一絲一毫的惶恐,就那樣沉默地成為了雪之巨獸的食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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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這裡的人們早已遷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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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處三面環山,沒有發生雪崩已是萬幸,但若發生雪崩,你們的父母子女,兄弟姐妹皆難逃一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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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在光輝年代,格魯諾人便遵從了隱匿賢者的神諭,在蓋比亞人的幫助下一批批往外遷徙。他們有的去到了氣候溫暖,物資充沛的間海北岸,有的不願離故土太遠,便尋了一片寬闊平坦的雪原,建立起全新的城鎮村莊。在離鎮子還有五百米多的地方,咆哮的雪獸不甘地停下了奔騰的腳步,按下了趾爪,人們仍舊且歌且舞,肉香與酒香彌漫了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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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不會知道,所信的神短暫地注視過他們,隨後扎入了荒蕪寒冷的黑暗,在轉身的一瞬,透特的神情由溫和變得晦暗,仿佛山雨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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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人之肩”佇立在祂視線的盡頭。
?“是我多心了嗎?”
“罷了,謹慎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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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於這場雪崩來得過於突兀和巧合,隱匿賢者不禁懷疑自己的行為是否全被看在眼裡。盡管執掌隱匿的權柄,祂也沒有貿然進行下一步動作,而是選擇融入黑暗之中,靜觀其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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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一個經營多年的神明來說,這樣的謹慎是合理的,但這並不代表我的劇本會就此失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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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雪崩確實擾亂了祂在雪山設下的某些神秘學手段,其中封鎖靈性的部分更是好巧不巧地失了靈,那些險惡不詳的氣息溢散出來,隨著時間的推移悄無聲息地造成負面影響。盡管離信徒所在的城鎮很遠,但為了盡到神明的職責,讓自己安下心來,隱匿賢者一定會在這幾天做出修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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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這個行為本身就會讓祂暴露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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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享受節日的方式可真夠特別的。”時天使嘲諷出聲,獵獵寒風吹動祂黑色的鬥篷,卻怎麽也刮不掉祂那頂尖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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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想要得知的事情會在這幾天內得到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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亞當對阿蒙的譏諷置若罔聞,祂的語氣誠懇平和,就像父親說要送給孩子一件禮物。自從父親在救贖薔薇的隱秘謀劃下隕落後,無知無聞就成了阿蒙最厭惡的事,如果這份禮物涉及到某些辛密,祂會很樂意地收下,可一想到這個秘密的主角是透特,祂就莫名忐忑起來……不,不能細想。祂壓下浮動的心思,因為任何動搖在觀眾眼中只會被無限放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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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果?難道不是為戲劇的高潮做鋪墊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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亞當深深看了祂一眼:“這一次我並非要掀起風浪,而是想要讓塵埃落定。我隻想讓隱匿終止墮落的行徑,回到正確的軌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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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麽體貼的話可不像你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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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竟祂算是我們的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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亞當用輕描淡寫的口吻丟下一個炸彈,即便是玩世不恭的時天使也驚訝得睜大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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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經聽過父神和薩斯利爾的談話,說祂本是縹緲無形的信息生物,是父親以自己的血肉為祂造就形骸——換句話說,祂身體裡流淌著父親的血。”亞當頓了頓,“你在幼時對祂感到親近,或許正是因為這個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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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神話生物面前講人類的血緣論,你是有多無聊?”阿蒙冷笑出聲,“而且我從沒在祂身上尋找父親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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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與暗,黑與白,神聖與墮落,越是天差地別的事物越難被人們聯系起來。
所以很少有人能想到,純潔無瑕的雪山某處藏著一個和靈界交互的隱秘空間,幽暗,渾濁,險惡,宛如人間地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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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隱匿賢者的私人刑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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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道道冷光在黑暗中亮起,那是一具具蒼藍的冰棺,裡面封印著一個個非凡生物:他們有的是長著人臉的羽蛇,有的是頭髮如蛇般粗壯的美女,有的是目眥欲裂的羊角惡魔……有的將畸形的身軀折疊起來,有的試圖扼殺自己,有的做出投擲火球的動作,還有的像是要轉身逃走……他們最後的神情和動作都被“水晶棺”定格了下來,就像琥珀裡的蟲子那樣動彈不得。但和蟲子不一樣的是,他們仍活著,但生命的光與熱跟他們無緣,死亡也拒絕給予他們永恆的安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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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隻隻蝴蝶停駐在冰棺上,微弱的光線勾勒出它們翅膀上的眼睛紋路,一隻隻“眼睛”淡漠無情地注視著囚徒,囈語時不時在囚徒們耳畔響起,詛咒般陰魂不散,竟令他們生出這些“眼睛”會說話的錯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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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有想過今天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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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你用毒藥汙染水源,害一個村落的人在七竅流血和渾身流膿中死去的時候,你有想過今天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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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你將一個個夜行的旅人開膛剖腹,用他們的心肝和腸道擺滿祭壇的時候,你有想過今天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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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你指揮手下洗劫船隻,讓丈夫看著妻子被奸汙,父母看著孩子被斬首的時候,你有想過今天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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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一定沒想過今天,因為在這個非凡至上的世界,你們覺得手握力量就可以肆意妄為,地獄對你們來說不過是嚇唬孩子的謊言……確實,我偶爾也會懷疑‘地獄’這個說法的真實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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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我決定自己挖一個地獄出來,雖然逼仄了一些,但希望能符合你們對‘地獄’一詞的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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窸窸窣窣的聲音從黑暗中傳來,仿佛潛行的蝮蛇,比純粹的死寂更讓人不安。恍惚之間,一個連眼淚都乾涸了的痛苦魔女意識到囚禁著自己的冰棺消融了,但她無力逃跑,因為黑色的荊棘纏上了她的軀體,將尖刺插進了她的血肉,壓榨著她的生命力,痛苦的悶哼從她早已嘶啞的嗓子裡發出,她的尖叫早已在先前的折磨中耗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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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關系,這點痛苦不算什麽,我已經習慣了……她這麽安慰著自己,卻突然感覺一根荊棘猛地刺入了自己的腹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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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咕嚕,咕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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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女沒有立刻死去,她驚恐地感覺到植物的枝條在她體內蠕動,撥動把玩著內髒,用細小的新枝戳弄著這些沒有皮膚保護的部分,一股不祥的預感籠罩了她,使她徒勞地掙扎起來,新枝捅破了她的胃,然後逆著食道一路往上,最後從口腔伸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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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她逐漸灰暗下去的視野中,一朵鮮紅的玫瑰花在枝頭盛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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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特看著她的頭以一個詭異的角度歪到一邊,臉上無悲無喜,陰影在祂的腳邊蔓延,舒展,直立,最終變成了西裝革履的孟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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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柏在微笑,在品味,在對痛苦甘之如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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細小的破碎聲從空氣中傳來,祂們一起抬頭看去,被從破洞中射入的天光刺得眯起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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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花和黑羽紛紛揚揚地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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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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隱匿賢者發出宛如解脫的歎息,用一貫溫和平靜的目光看向時天使,不再言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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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陣劇痛從臉上襲來,視野中時天使的身影分成了七八個,透特知道自己的神話生物形態又冒出來了,祂左半張臉上裂出了條條縫隙,裡面的血肉凝固形成黑白分明的眼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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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很醜吧。懷抱著這種想法,祂打算找個地方藏起來,把這一陣難堪的時間捱過去,卻被阿蒙抓住了手腕,並不擅長蠻力的偷盜者此刻力氣大得嚇人,箍得祂手腕都微微發疼。在透特反應過來之前,阿蒙便拉著祂離開了這個幽暗血腥的空間,撞入鉛灰色的天幕和紛揚的大雪中,距離被接連偷走,眼前的景色輪番變幻,港口,森林,村莊,目不暇接……祂們就像無頭蒼蠅一樣四處亂撞,透特只能確定自己還在北大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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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特終於問道:“你要帶我去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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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裡都好,不要呆在那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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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呆在那麽漆黑渾濁的地方,你應當呆在陽光和藍天下,被綠草和鮮花包圍,被信徒的朝拜和眷屬的頌揚包圍,被柔軟的枕頭和溫暖的被褥包圍,就和以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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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是知道透特不願意讓人看到自己的模樣,阿蒙一直拿後腦杓對著祂,但聲音沙啞得像含著沙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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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個可以坐下來的地方吧。”透特輕聲說:“我們談一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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朧車在靈界的迷霧中慢悠悠地行駛,兩隻銅鈴似的大眼骨碌碌地轉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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檸檬片在熱水的衝刷下煥發出清香,透特把茶杯推到阿蒙面前,說:“你一個問題,我一個問題,可以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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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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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我我先問了,那場雪崩是誰的手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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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亞當。”阿蒙回答得毫不猶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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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高興這個問題的答案不是你。回去告訴亞當,看在這次沒有人員傷亡的份上,我可以既往不咎。”透特給自己也倒了杯茶,“該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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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長得和你一模一樣的陰影是什麽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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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祂是我心性中陰暗面,在‘墮落’權柄的影響下和我的影子融為一體,最終呈現出你看到的樣子。”透特頓了頓,“話說你是怎麽發現那個地方的?我還以為自己藏的很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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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蒙拿出一個有些褪色的毛線團,線頭的一端綁著一根斷掉的琴弦。
它的名字叫“艾麗阿德涅之線”,在古希臘神話中曾幫助忒休斯從米諾斯迷宮全身而退,被透特用“神秘再現”從歷史的塵埃中撈出。它唯一的作用便是尋路,而綁在線頭上的物品會將道路引向物主所在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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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特這才感覺到什麽叫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說真的,我有點後悔把它送給你了。”
?在時天使年幼的時候,隱匿賢者總擔心祂會跑丟,於是就送了祂這個線團。
阿蒙露出一個俏皮的笑容,“太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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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個問題,那個……”阿蒙選擇了一下措辭,“陰暗面,祂會對你造成什麽負面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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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祂會放大我的負面情緒,讓我變得衝動,易怒,偏激,如果不讓這些情緒釋放出來,或者得不到滿足,祂就會一直在我耳邊低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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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滿足?”阿蒙抓到了這個關鍵詞。“這就是你剛剛虐殺那個魔女的目的?用鮮血和殺戮取悅那個陰暗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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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特苦笑了一下,表示默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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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此之外就沒什麽大不了的。”祂有些畫蛇添足地加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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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哇哦。”阿蒙露出一個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好一個‘除此之外就沒什麽大不了的’,不如換一個直白點的說法,你的精神狀態正在變得越來越不穩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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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咳咳咳。”透特心虛地呷了口茶水,靜默了好一會兒後,祂才問道:“你會把我們今天的談話透露給別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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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會。”阿蒙答得乾脆,“倒是你——明知道我可能把你的秘密透露出去,或者當做把柄拿捏你,為什麽還願意這樣坦誠?對一個可以竊取權柄的偷盜者,對一個天生的欺詐師如此坦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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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是因為我已經厭倦假裝正常了吧。”透特笑了笑,“又或許我在期待你的關心——能被從小帶大的孩子關心是一件很有成就感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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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成就感可真廉價。”阿蒙從鼻子裡出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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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人要懂得不抱太高的期待。嗯……我沒什麽想問的了,你還有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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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麽倒吊人的汙染在你身上這麽深厚?”阿蒙的單片眼鏡上閃過一絲冷光,“我可不覺得梅迪奇和烏洛琉斯也會有這麽一個活蹦亂跳的陰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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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的,我這個途徑看到的總會比其他人多些,所以在不經意間受到更多的汙染是很正常的事情……”透特頓了頓,“還有那是你爸,別這麽叫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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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轉移話題,把我當小孩糊弄好玩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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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讓祂從瘋狂中走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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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早有預料,但當祂親口承認的時候阿蒙還是愣住了。研究瘋狂必然會變得瘋狂,祂竟然真的在做一件百害而無一利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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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我知道這很不現實,很異想天開, 而且還不等祂從瘋狂中走出來,我自己都被折騰成這個鬼樣子了,很沒用對吧?好了,你可以盡情嘲笑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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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特“咚”的一聲把杯子砸在桌上,幾乎是自暴自棄地揉了一把自己的頭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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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你總不見得一點成效都沒有。”阿蒙摸上祂握成拳的手,輕撫那因為太過用力而發白的指節,“你可是窺秘人途徑的頂端,掌握著不計其數的神秘學知識乃至舊日辛密。哪怕過程曲折了些,只要你想,就一定可以做到,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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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油嘴滑舌。”透特用力眨了眨泛紅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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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傷心,這可是我作為欺詐師為數不多的真心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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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成效,但不多。我好了很多年才搞清楚最基本的一件事,那就是祂為什麽會一直瘋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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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蒙做出洗耳恭聽的姿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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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單來說,祂一直在做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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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說得也太簡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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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場場跨度巨大,卻又支離破碎的夢境。就像一幅畫卷被撕得七零八落,看不出原來的內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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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說祂的自我認知出現了問題?可祂的信徒並不匱乏啊。”阿蒙不解道,“梅迪奇甚至讓自己的一整個家族都信奉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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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蒙,祂的生命太長遠了,信徒念誦的那幾句尊名根本無法概括。”透特黯然道,“而那些最重要的段落,早已遺失在歷史塵埃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