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名湖東,博雅塔旁,灌木叢後,林蔭之下;五個年輕學生圍成一圈,一個戴眼鏡的小胖子,手裡拿著無人機的遙杆,熱成像顯示器裡,一個女孩剛剛從石舫上跳了下去。
“小刀,好像是囡姐。”
“嗯”,荊小刀看了一眼手指上的戒指,面無表情。
熱成像儀裡,女孩的身影又從水面浮了上來,而後像魚一般在湖裡遊了起來。
“呼,嚇死了,還以為囡姐想不開了呢。”小胖子拍了拍自己的胸,邊上的人撞了他一下,他趕緊閉嘴。
誰都看見了,在那石舫上還坐著另一個人,他們最開始,似乎挨得很近。
忽然,荊小刀的銀白色戒指上,一道紫光亮起,近乎同時,女孩的身影以詭異的姿勢沉入了湖底。
“目標出現,動手。”荊小刀說著,一手扯下風衣,露出裡面的鯊魚皮潛水服,像一道閃電一般衝了出去。
“是!”其余眾人也紛紛緊隨其後,除了操控無人機的胖子留守原地,他看見屏幕裡,石舫上的那個人也跳了下去,在水裡撲騰掙扎。
水,四面八方的水灌進陳道長的嘴巴耳朵,他猛烈地揮動自己的四肢拍打水面,卻不過原地打轉,收效甚微。
他不會游泳,這是他第一次下水;慌亂無措,更重要的是,不遠處的上衫囡囡已經沉下去好一會兒了,他再不過去,她會溺死。
冷靜,放松,這時候必須要理智,他有足夠的理智,他很聰明,他可以。陳道長放緩自己的呼吸,開始感受水的流動,並回憶電視裡看到的游泳的姿勢,蛙泳似乎是最簡單的。蹬腿,劃手,蹬腿,劃手,嘗試幾次後,他成功了,他似乎往前進了一步。
蹬腿,劃手;蹬腿,劃手;換氣;他慢慢找到了節奏,他確實在前進了。他拚盡全力朝上衫囡囡的方向撲騰過去,帶起巨大的水花。
遠處不時傳來落水聲,有人在往這裡趕。但是來不及了,此時能救上衫囡囡的只有他,他心急如焚,但大腦愈發清醒。有光打在了他臉上,是月光,就是這裡了。他扎到水裡,隱約看見了一抹淺黃色的影子,他伸手去撈,卻發現遠比自己想象中的深,一連好幾次,他終於抓住了,沒錯,是上衫囡囡的裙擺。他用力再往下蹬,用手去抱上衫囡囡的腰。她緊閉雙眼,面露微笑,卻是一動不動。他只剩一隻手可以揮舞,他面色醬紅,他快憋不過氣了。水裡的發力是如此之難,他意識到,憑他的本事,根本無法把上衫囡囡拖離這裡。
怎麽辦?只要能撐一會,馬上就會有人過來了。陳道長抬頭看,水面並不遠,這一段水並不深。他松開上衫囡囡,快速浮到水面上,大口吸氣,然後又一次扎到水底,這一次,他雙手一起用力,把上衫囡囡整個人抱起來。然後一手托著她的腰,一手托著她的屁股,把她整個人托舉出水面。而他,他整個人浸潤在水底,他只能這樣了。在自己徹底憋不住前,就這樣把上衫囡囡舉著。
舉出水面。
舉高高。
很快,他的意識開始模糊,往事開始翻湧,最後定格在他一劍刺穿他師傅的場景。
“道長啊,妖魔入體,為師已藥石無醫,趁他被我封印在體內,一劍殺了我。”
“道長啊,你無雙親,我無子嗣,你是我徒,更是我兒,今後這清水觀的一切,由你繼承,你當立誓,發揚光大。”
他淚流滿面,抽出師傅身上佩劍,一劍刺去,
直對心臟,乾淨利落…… 又一聲拍擊湖面的輕響在陳道長的腦海中響起,所有的意象忽然消散。忘了身處何處,忘了此間何事,陳道長忽然面露微笑,松開雙手,陷入無盡的空寂中,他感到前所未有又似曾相識的寧靜祥和,慢慢下沉,本被他托舉的上衫囡囡亦慢慢下沉……
“速速醒來!”
正在此時,伴隨著一聲怒喝!一道與眾不同的水流突然撬開陳道長的唇齒,流入他的口中;悲!怒!愁!恨!種種情緒一下淹沒他,那是詩人的茶!他瞬間清醒。
陳道長很快意識到,在他意識模糊的時候,他中招了,是詩人救了他!就在不遠處,他似乎看見了詩人的身體不停翻湧,痛苦掙扎。
不再多想,陳道長重新掙扎著在水裡站立,繼續托舉起上衫囡囡。
就這樣一直舉著……
空,純粹的空。
像純白色的一切,一無所有的無。
上衫囡囡沉浸在這空寂裡,感覺身體似乎生出翅膀,前面有溫暖的接引的光。
再沒有痛苦,再沒有孤獨。
什麽也沒有,想沉浸於此,直至永恆。
忽然一道電流撕裂了這所有的純白。她一下子醒來。
余光裡,她看見不遠處,荊小刀收回的手,手心似乎還有電流湧動。他不看她一眼,和周圍三個人一起,穿著奇怪的服飾,單手向天,似乎托舉著什麽。
荊小刀!
上衫囡囡咬牙切齒,逐漸恢復感知。水,四周都是水,她的身體裡也都是水。從未感覺自己如此地虛弱沉重,但奇怪的是,她竟漂浮在水面上。
更重要的是,好像有一隻手,正抓著她的屁股!
她靈活地一個翻身扎入水裡,看見了雙手仍然保持托舉狀,面色鐵青,一動不動的陳道長。
“傻逼弟弟。”
她連忙一把撈起陳道長,浮到水面,吃力地朝岸邊遊去。
在水裡淹泡了那麽久,又剛從幻境裡清醒,她已經前所未有地疲憊,幾乎油盡燈枯。但看見僵硬得像一塊石頭的陳道長,她心裡隱約恐懼,這個前一刻還陪她喝酒的弟弟,她必須要把他帶到岸邊。
有保安已經趕到,遊到了她身邊。
“滾!”
“滾啊!”
“別碰我!”
她凶狠地吼開所有人,這一切似乎是她自己造成的,她要自己負責。
不知道哪裡來的力氣,她遊得是這樣的快,完全不像還拖著一個人。
很快,她遊到了岸邊,把陳道長放在平坦的馬路邊上,她又馬不停蹄地做起胸外按壓和人工呼吸。
她濕漉漉的頭髮,她濕漉漉的衣服,和她濕漉漉的嘴,不斷地貼在陳道長的身上。而陳道長對此一無所知。
好幾分鍾後,陳道長忽然張嘴吐出一大口水,狠狠地嗆了起來。
他睜眼,與一雙濕漉漉的眼睛四目相對。
他剛想要說什麽,荊小刀一行人保持著托舉的姿勢從他們身旁經過。陳道長的陰陽眼分明看見,他們四個人的手上似乎安著什麽裝置,聯合著放出一個無形的力場。詩人被困在力場裡,無聲咆哮。
上衫囡囡回頭,同樣看見了。
她突然又轉回頭,把濕漉漉的嘴,再一次印在陳道長的嘴巴上。
這一次,陳道長是完全清醒的,他無比清晰感覺到,嘴巴上柔軟的觸感。
啪!啪!
還有兩滴滾燙的淚水,滴在了他的臉上。
時間至此,戛然而止。
第二天,陳道長從自己宿舍的床上醒來,已是日曬三竿。一切恍然如夢,真假難辨。
BBS裡流出一條新的傳聞,未名湖的水怪,已被神秘的異能社捕獲,從今日起,將不再會有莫名的“投湖自盡”事件。
詩人,水怪,力場,異能社……
陳道長暗道不妙,他們可能抓錯人了。他開始到處打聽異能社的消息,然而大家只是隱約聽過這樣一個神秘的社團,並沒人真正見過。事實上,如同很多人把“湖靈誘使人投湖”的事當校園傳說一般,異能社的存在也只是校園傳說的一部分。
陳道長當然知道這一切真實存在,但所有的線索好像一夜之間忽然就消失了。整整一周,他再沒見過可能是異能社成員的那幾個人,也沒見過上衫囡囡。他同樣去過數次湖心島,島上的亭子大門緊閉,不見矛三,不見詩人。
第二周,預選結束,正式課程開始。P大選課如開箱,砸意願點看人品。陳道長運氣還算不錯,除了“中國近代史”被擠掉了,其余所有的課程,全都選中。
周一,國文,高數,史綱
周二,中國古代哲學,日本文化與藝術,太極拳
周三,計算機概論,儒學,宗教與信仰, 高數
……
每上一門課,陳道長都會先張望一遍,期待能看到心裡那一道倩影。
終於在,周四,在一門名叫“大學生綜合素質培養”的通選課程上,陳道長同時遇到了上衫囡囡與荊小刀。
之所以同時,是因為他們根本就是一起出現的。
上衫囡囡挽著荊小刀的手,喜笑顏開,與陳道長迎面相對。
“囡姐。”
“哈哈哈,道長弟弟,好久不見。”
陳道長與荊小刀同樣對視一眼,荊小刀嘴角近乎不可見地笑了笑,陳道長慌忙移開自己視線。
“弟弟過來,坐這邊。”
進了教室,上衫囡囡不容反駁地就把陳道長拉到了她身邊坐下,自然,她的另一邊坐著荊小刀。
課上一半,陳道長收到了上衫囡囡遞來的紙條。
“那天晚上的事,誰都不許說,最好直接忘掉,想都不要想。”
陳道長扭頭,看見上衫囡囡佯裝凶狠地臉,和悄悄舉起的小拳頭。
一整節課,陳道長什麽也聽不進去。只知道這門課需要組成小組完成每次作業與期中期末考核。
很自然地,陳道長與上衫囡囡和荊小刀組成了一組,還有一個叫陳汝言的小胖子。
課程一結束,陳道長拔腿就跑。什麽詩人,異能,他統統不想管了,莫名其妙,落荒而逃。
臨走前,他在上衫囡囡的紙條上,留下了他陳道長的尊嚴。
那是工工整整的四個大字——
什麽事情
以及,一個圓潤的問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