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澄一個人回到了嘉龍坡。
這趟旅途簡直就是災難,她把巡天者基本開爛了,沒有機組成員,就沒有人幫忙檢查雷達、觀察機體狀況,徐澄手忙腳亂,倍感沮喪。
穿梭機落地時發出巨大的嗡鳴聲,從引擎處傳出刺耳爆響,這艘幫徐澄完成旅程的巡天者穿梭機已經到了它的壽命盡頭。葉夫多基亞機械師的努力付之東流,讓徐澄對自己倍感失望。
但她得找到法洛莎,她死了也要。
徐澄把穿梭機艙門關上,港口的管理員前來檢查。徐澄本想過去登記,但她的手哆嗦了一下,不敢看穿梭機的識別碼,她填的是“popo”。
自己對得起泡泡嗎?徐澄也說不清,於是她匆匆逃離了機場。反正巡天者也修不好了,就留在那裡吧。
徐澄在港區破敗的道路上前進,她的舊靴子踏過一地塵埃和金屬碎片,將自己的小挎包緊緊抱在胸前,一旦有什麽奇怪的動靜,她就暫時躲起來,不想惹麻煩。
下午的陽光無情落下,在廢棄車輛的金屬外殼上映出刺眼閃光,人行道上泛起陣陣熱浪,徐澄用手背擦去額頭上的汗水,忽略神經的酸麻以及手腳的疼痛感,她已習以為常。肌肉被破壞後,重建的肌肉會更加強韌。
她得把自己一路上拍到的東西送回給人家,在喧鬧黑市的中央,徐澄看到吉姆森警衛仍然在看守著黑石市場的自動交易機器人,便大步走過去。
“嘿!”吉姆森先看到徐澄,“小信使!又回來了!”
“呱!”徐澄為即將交給他的東西而驕傲,她將手伸進口袋,把攝像機還給吉姆森。
“你拍到外面世界的風景了?”吉姆森眼前一亮,他打開相機,檢查裡面的照片和攝影內容,布丹雪山的風雪、塞瓦堡的運河、內來塔尼亞的鄉村、尹塔利亞的沙漠……他一邊看,神情一邊變得越來越驚奇。
徐澄兩手叉腰,對他點點頭。
“很了不起吧。”徐澄說。
吉姆森感動地將相機合起來,說話時多了一份沉重。
“謝謝你。”他向徐澄頻頻點頭,“太完美了——太不可思議了!現在我終於可以跟我兒子說,嘉龍坡之外還有其他地方了。世界上還有比這該死的安全區更多的東西!你拍到的東西就是鐵證如山!比ai生成的景觀要真實得多,這才是真正的世界,這才是我們站的這個星球!”
“也許待在嘉龍坡會更安全。”徐澄坐在一張舊金屬高腳凳上,兩手按著自己的膝蓋。
“好家夥,給你點額外的禮物,說吧,不管你要什麽我都給你弄來。”吉姆森連連道。
“牛奶。”徐澄抬起頭,看來她的一切辛勞和漫長旅途都是值得的。
十分鍾後,徐澄抱著她的大牛奶盒,漫步在嘉龍坡港區的道路上。
雖然不懷疑吉姆森的誠信,但徐澄還是忍不住用自己的戰術眼鏡去掃描它。
——掃描——
名稱:牛奶
簡介:1.5升牛奶,剛剛拆封,勸你在3小時內喝完。
危險等級:無
——結束——
徐澄松了一口氣。
通往核心城區的通路仍然被高壓電幕所阻攔,警衛們荷槍實彈,用全封閉的面罩遮住面部。據說戴上面具的人比不戴的要殘忍10倍。
她知道自己信用不夠,沒法進去,嘉龍坡只要那些善於容忍和低頭的新現代市民,而徐澄永遠無法適應。
徐澄喝了一口牛奶,穿過一片建築廢墟,從扭曲的鋼筋和燒焦的預製板中間,新的綠芽正在長出,她爬上由建築殘骸堆成的小山,蹲了下來,
像個拾荒者,隨後拿出手機,向千樹打電話。她左手拿著牛奶盒,右手持手機,當聯絡通信的滴滴聲響起時,徐澄立刻想起了千樹一家在嘉龍坡的超級豪華住宅,那座碧水莊園,廣袤無邊,代表著私有權勢及財富的頂點。
“喂?”千樹的聲音從電話另一端響起。
嘩嘩,是可愛的小千樹。徐澄心裡亮堂了。
“我要回上京啦。”徐澄說,“幫我安排一趟航班吧。”
她需要嘉龍坡官方的重型航班,它由軍隊護送,盡職盡責地在安全區之間往返,專門運輸人員和物資,與高空中的嘉龍坡母艦對接。徐澄若能搭專列回上京,那會是件非常幸運的事。
她實在是累壞了,不想再開穿梭機了。
“嘉龍坡專列?嗯……恐怕不行。”千樹說。
“幹嘛呀?”徐澄不解。
“媽媽不讓我這樣做,哎。”千樹說。
“可憑你的地位,不就是一句話的事嗎?”徐澄著急了。
“媽媽如果知道了會很嚴厲地批評我的,我不想被媽媽罵,媽媽不喜歡你,我也沒法幫你。”千樹在說最後一句話的時候語氣尤為失落。
“哦……”徐澄喃喃道。千樹呀,千樹,你變成了大人嗎?
“其他人呢?”千樹問,“冥宮巧有好好表現嗎?”
“我把其他人全都留在安全區了,她們有一輩子都花不完的錢,她們會沒事的。”徐澄幾乎把剩下的錢都留給了泡泡。
“冥宮巧本來應該跟著你才對。”千樹道。
“不關它的事了。我把它關機了,現在它應該剛剛重啟吧。不過,千樹,說什麽都沒用了。”徐澄說。
“你在嘉龍坡先呆一陣子,我想辦法去見你。”千樹道。
“不用了。”徐澄心煩意亂,結束通信。
她將廢墟上的一個易拉罐踢飛,它飛往遠處的牆壁,在冰冷的磚牆上彈開。弱者是碰不過牆壁的,是嗎?
天色漸暗,徐澄穿過港區被遺棄的街道,獨自漫步,她已精疲力盡,每走一步都是在折磨自己的肌肉,熟悉的疼痛蔓延全身,而且還不斷擴散,但徐澄靜不下心來,現在如果令她停下、找個地方靜靜休息,她反而完全接受不了。
她在嘉龍坡曾經熱鬧非凡的港口上徘回,如今這裡只有少數無業人員和幫派分子遊逛,在碼頭的廢墟上生火保暖,炙烤不知從哪找到的老鼠跟魚。
她把手槍揣在懷裡,如果有壞人過來就給他一槍,然後在海濱走走。當初離開嘉龍坡的時候也是這樣,跟黑色的大海為伴。經過這兩萬多裡的旅途,徐澄到底長大了多少?她想列一個清單,但是腦海裡蒙蒙的,列不出來。
徐澄習慣性地轉頭讓泡泡走近一點,但她身後只有空無一人的長堤,她揉了揉鼻子,走不動了。
海水無邊無際地延伸,與黑夜融為一體,波浪輕輕拍打著碼頭。
徐澄思念泡泡,思念過去祥和的生活。
她曾抱怨尼斯托公司為何有那麽多仗要打,但和今時今刻相比,那簡直算是史上最和平的一段歲月了。
跟徐澄所熟悉的繁華世界相比,這個被星空所侵蝕的世界既沉默又破碎,極為陌生。沒有了泡泡,徐澄只能自己努力拚湊過去的畫面,回想過去曾充斥嘉龍坡的聲音:廣告宣傳的聲音,輪船靠近的喇叭聲,來自世界各地的遊客的喧鬧聲……現在一切都沒了,留下的只有孤風嗚咽,低聲訴說曾在嘉龍坡湧動的人性與聯系。
徐澄朝著大海張開雙臂,海風吹過她的頭髮,帶來澹澹的鹹味,她閉上眼睛,想象自己不是在黑暗的海洋邊,而是站在明亮的夏日下,潔白如象牙的沙灘上,充滿生機的淺海有貝殼和水母,而非肉柳先知以及嗡鳴怪。
她幾乎可以聽到人們在沙地上玩耍的笑聲和叫聲,感到自己腳趾踩踏柔軟沙灘時細細碎碎的砂礫刺痛感,感到嘴裡湧動的牛奶的味道,無窮的能量和可能性。
碼頭上, 遊蕩的匪徒和歹人們暗暗跟隨了徐澄許久。
他們足數12人,看著這個陌生的小女孩獨自一人在夜晚的海岸上閑逛,他們決定搶劫她,玩她,然後把她殘破的身體扔進大海。
一個男人叼著煙,右眼的植入物鎖定徐澄的背影,其他幾人也各自抬起手裡的槍。
她面朝大海張開雙臂,像個等死的小傻瓜。
他們不再猶豫,扣動扳機。
砰!
……
5分鍾後,徐澄蹲在堤壩上。
幽靈般的記憶和聲音都消失了,只有黑暗、衰敗及12個人的屍體與她為伴,她沒有搜屍的勁頭,隻覺得空蕩蕩的。
嘉龍坡核心城區的強光在她身後明晃晃地照著,她的陰影落在海面上。自己也可以跟著海水一起漂流,被推回上京的海岸。徐澄朦朧地想著。或者被捕食,一定會被捕食吧。禁區生物可不好好對付。
徐澄感到有許多東西都從她身上被剝走了,她還能回去,能回上京,只要想想辦法一定可以回去的,但回去又能做什麽呢?徐澄能鬥得過法洛莎嗎?法洛莎,魔女之神,小小的徐澄和她相比算什麽?
熟悉的呼嘯聲引起了徐澄的注意力,將她從沉思中拉出來。
從黑暗中,一艘小型穿梭機飛過幽暗大海,四角用於識別的紅色導航燈明暗閃爍。
徐澄呆住了。
穿梭機降落到徐澄身邊,艙門開啟,踏板隨著液壓系統的滋滋聲從門底伸出,連接到碼頭上,仿佛在邀請徐澄進入。
織星娘站在神暉號的機艙裡,向徐澄愉快地伸手:
“我們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