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堯回到家裡,波瀾不驚地享受了奶奶準備的責罵和涼透的晚餐,簡單洗漱後回到自己的房間,搬過一張小椅子,踩在上面,伸手把擱在五鬥櫥頂的小《聖經》拿了下來。
拍拍,擦擦,呼,呼。
這樣對待鬱璐穎送的禮物是不是不太夠意思?
他上床躺下,捏住那個金屬的小十字架,拉開了封皮套上的拉鏈。
剛剛他們說的……對,《多俾亞傳》,在這裡,找到了,在舊約的前面。
似乎……不是很長?
嗯……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位名叫“撒辣”的美麗少女,她被惡魔阿斯摩太附身,克死了七個還沒過門的丈夫……
“這,克死兩個以後居然還有5個敢娶,也是蠻勇的。”肖堯自言自語道。
撒辣心中憂苦,向天主求死,天主垂聽了撒辣的祈禱,派下大天使辣法耳(作者注:通常翻譯為“拉斐爾”)來拯救她。
大天使……是最高級別了吧?規格這麽高?看來這惡魔不好對付啊。這麽看來,白騎士更可疑了。
手機抖動了一下,肖堯拿起看,見是沈婕發來的,心中一喜。
“已經給周琦安排好住院了,她家人也來了。她還沒有醒但醫生說沒有生命危險,我現在往家趕了,你早點睡,別七想八想,我明天來找你。”
肖堯看到這條信息,心裡的負擔輕了許多。
他想了想,沒有回消息,繼續看故事。
嘿,沒想到吧,我也會已讀不回。
大天使拉斐爾下凡,化身為一位快樂的青年,與男主“多俾亞”同行,在底格裡斯河畔捕了一條怪魚,最終用這條魚的心肝驅走了惡魔阿斯摩太。
從此以後,多俾亞和撒辣幸福快樂地生活在一起……
呼……呼呼……
不知不覺中,他手裡捏著那本小聖經睡著了。
他做了一個夢,夢見了他和沈婕的新婚之夜。
沈婕穿著那種中式的,大紅色的新娘服裝,繡花鞋,白色的布襪,一張俏臉在紅色的首帕下面,頗為嬌羞。
隨著布料摩擦的聲音,肖堯高興地脫下了自己的上衣與長褲。
“等一等!”沈婕卻自己掀開了新娘的頭巾,說:“弟弟,起來!我們一同祈禱,祈求我們的上主,在我們身上施行仁慈和保佑。”
肖堯說:“好。”隨後毫不猶豫地提上褲子,和沈婕一起跪在鋪著大紅被子的床上。
“我們祖宗的天主……讚頌你於無窮之世……你造了亞當,是你造了厄娃作他的妻子,作他的輔助和依靠……我娶這個姐姐,並不是由於情欲,而是出自純正的意向。求你憐憫我和她,賜我們白頭偕老!”
“阿們!”“阿們!”
他和沈婕話音剛落,那輛熟悉的混凝土攪拌車撞破了西牆,直直地朝新婚之床衝了過來。
而坐在司機位手握方向盤的,正是那個該死的阿斯摩太!
肖堯和沈婕對望一眼,一躍而起,堂吉訶德和血腥瑪麗也一躍而出,展開了與阿斯摩太的大戰。
後面的劇情就全亂了,感覺就是伱追我逃廝殺了一夜,中途肖堯還夢見自己變成張正凱,而強大的白騎士正是他的精神堡壘。
說“變成張正凱”是不準確的,因為在夢境裡,肖堯完全不覺得自己就是張正凱有什麽不對勁的。
……
……
肖堯醒過來的時候,天還是黑的,這讓他判斷自己隻睡了幾個小時。
他拿起手機,發現居然已經自動關機了,插上電一看,頓時眼皮一墜——已經是星期天晚上了。
夭壽喔……
“奶奶,飯呢?”肖堯扶著牆離開房間。
“飯,飯自己燒!你就這麽天天,要麽出去衝魂(注:魔都話,類似“出去浪”)不回來,要麽就困覺……”
老太婆一邊罵著,一邊從冰箱裡端出中午的剩飯剩菜,放在煤氣爐上加熱。
“哎呀,奶奶……”肖堯乖巧地上前,從後面摟住奶奶肥胖的腰。
“伐要搞!”奶奶靈活地一扭,把肖堯彈開:“這麽熱的天……”
“奶奶,天這麽熱,你別老舍不得開空調,那電風扇吹出來的風都是熱的……”肖堯瞥了一眼奶奶的房間,門沒有關,那台落地扇正對著奶奶的涼席慢慢甩頭。
“我不像你,少爺公子!一天空調開到晚,出去都不關,反正不要你掏錢!”奶奶惡狠狠道。
“不會吧,我昨天出去又沒關嗎?”肖堯一驚。
“我過兩天就要上遊輪了,這下你好自由了!會不會把我的房子給燒了?”奶奶拿起抹布,裹著肉羹的大碗,往肖堯臥室裡的飯桌走。
“這麽快就要走嗎?我以為7月呢。”肖堯嘀咕道:“又跟那老頭一起?”
奶奶把肉羹放在桌上,又顛顛地跑回了自己的房間,打開衣櫥,拉開抽屜。
“這是你暑假期間的生活費,省著點用!”
“啊?就個麽點?”肖堯捏了捏那個信封,不怎麽厚的亞子,大失所望。
“你爸說了,給你多了,你就有錢上網吧了!”
“我保證不上網吧!”
奶奶顯然不信這話,但還是從另一卷紅票子裡撚出幾張,遞了過來。
“謝謝奶奶!”肖堯大喜。
錢遞到肖堯手裡,奶奶卻沒有松手:“伐要讓你爹曉得!上網吧注意節製!”
“奶奶……”肖堯每次心裡感動的時候,就會不知道如何表達。
“奶奶,奶奶!去,去去!只有要錢的時候才會叫奶奶!”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門外傳來了一陣銀鈴般的少女笑聲。
“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虛掩著的房門不知何時被風吹開了,一位個子嬌小的少女站在樓梯間,一手提著漂亮的果籃,另一手捂著肚子直不起腰來。
“沈氏招牌狂笑嗎……”肖堯喃喃道。
“小沈你怎麽來了,快進來快進來。”奶奶又顛兒顛兒跑了出去:“來就來吧,還買東西。”
“沒買,就是一點給奶奶吃的水果。”沈婕控制住了自己,走進門來:“好香啊。”
“晚飯吃了伐?”奶奶問。
“吃過了。”沈婕笑盈盈道:“沒事,還能再吃下一點。”
少女今天頭上正戴鴨舌帽,披散著長發,著一條很短的熱褲,高幫帆布鞋的鞋幫外露出一公分白色的襪沿。
“肖堯,還不給小沈拿拖鞋?”
“啊,啊。”肖堯有些愣神地把目光從沈婕雪白粉嫩的大腿上移開:“這雙行嗎?”
“你的太大吧?”奶奶道。
“沒事,不大。”沈婕滿不在乎地穿上肖堯的另一雙拖鞋,踢踏著朝肖堯臥室裡走去。
三人一道圍著方桌坐下,肖堯一邊狼吞虎咽著熱好的剩菜,一邊聽沈婕和奶奶話著家常。
“奶奶做的菜真好吃!”沈婕的鏤空短筒白襪在桌子下面一顛一顛的,肖堯的心也跟她腳上的拖鞋一起,一顛一顛的。
“都是家常菜。”奶奶笑呵呵道:“小沈會燒飯嗎?”
“嗯……燒的不多,挺有興趣的。”沈婕考慮了一下,這樣回答道。
你別說,這氣氛還真挺有點家的感覺的,肖堯想。
“我過兩天就要去遊輪玩了,得去兩個多月呢。”奶奶道:“這小子一個人在家可別把房子拆了,小沈你可得替我看緊他。”
肖堯和沈婕均是一愣,前者心想,這好像才是奶奶第二次還是第三次見沈婕吧?
她是怎麽做到這麽不拿人家當外人的?
“好呀,我盡量。”更出乎肖堯意料之外的是,沈婕竟然,就這麽,應了下來:“遊輪啊,我媽媽也去過。奶奶你們的路線是什麽呀?”
肖堯拿出手機,檢查短訊。
小熊和鬱神父都發來了訊息,詢問肖堯是否平安,鬱璐穎則杳無音訊。
沈婕則發來了好幾條訊息,還有4個未接來電。
肖堯抬頭看了看正在和奶奶談笑風生的沈婕,心中暗爽。
對嘛,女孩子要主動。
“奶奶,”肖堯清了清嗓子,打斷了她倆關於遊輪行的話題:“你不是急著要去打醬油嗎?”
“什麽?”奶奶一愣。
“醬油店,8點半就要關門了。”肖堯指了指牆上的鍾。
“你這孩子,看把你急的!”奶奶反應過來,斥責道:“行了,我去找金家老太打牌了,小沈,你也教教他作業。”
“好呀。”沈婕笑眯眯道。
奶奶走後,房間裡的氣氛陷入一陣短暫的沉默。
“沈天韻回來了嗎?”沈婕放下筷子,小心翼翼地問道。
她看向肖堯的眼神透露出,她害怕聽到否定的答案。
肖堯搖了搖頭:“不知道呢,我昨天回來就睡死了,剛起來,你就來了。”
“那……我們一起去看看吧?”沈婕提議。
“嗯。”
嘴上這麽說著,兩個人卻誰也沒動屁股。好像每個人心裡都知道答案,但是卻故意拖延著“開盒”的時間,仿佛這樣就可以不用去面對一樣。
昨天在姚老師的“殿堂”中橫衝直撞的少女好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處處謹慎得體的大家閨秀。
“白天的時候,我去你們學校對面的聖心堂了。”沈婕想了想:“遇到鬱璐穎了。”
“正常的。”
“她媽媽也在,就跟在親子教育中心見過的長得一樣。”
“嗯。”
“我順道參加了彌撒。”
“啊,你?參加彌撒?好玩嗎?”
“彌撒結束以後,我叫上鬱璐穎和鬱神父單獨聊了聊。本來想叫你一起來,但是你電話一直打不通。”
“嗯。”肖堯的心跳有些快。空氣中有一股獨屬於“沈婕”的幽香,他很想抱抱面前的少女,卻怎麽也不敢動作。
可惡,明明昨天已經這麽熟練了……
“原來那枚洛雷托聖母聖牌,是那位……瑪麗一世女王的聖遺物,”沈婕回憶著說:“鬱神父從網上買它的時候還懷疑是不是贗品,現在是基本可以確定是真品了。我召喚出女王的精神堡壘,是因為我和她的精神產生了共鳴。”
“精神堡壘……”肖堯口中咀嚼著這個詞語。
他的目光又投向沈婕放在自己身邊的那隻手上。那隻手秀窄修長,卻又豐潤白暫,指甲放著青光,柔和而帶珠澤,她的指甲亮晶晶,尖頭細細的,剪成杏仁樣式,比象牙還潔淨。
肖堯的手伸了出去,然後又縮了回來。
“神父說,精神堡壘就是我們每個人想要成為的那個樣子,理想中的我。”沈婕道。
“我確實蠻喜歡堂吉訶德的。”肖堯笑了一下。
“所以我剛才來之前,在網上找了瑪麗女王的事跡,”沈婕道:“她有著悲慘的童年和曲折的成長經歷,也有勇氣推翻她父親的遺產。即使背負罵名也要貫徹自己的理想和信仰,但最後還是失敗了……”
少女拿出那枚“棋子”,在手心摩挲著女王的頭像:“我覺得,我能聽到她在對我說話。”
“悲劇式的理想主義英雄嗎?就和堂吉訶德一樣。”肖堯趁機套近乎:“我又發現了我們的一個共同點呢。”
肖堯心一橫,把手往沈婕的手背放去。
“啊,是這樣嗎……?”沈婕若有所思地抽回手,令肖堯撲了個空。
是巧合吧?一定是巧合吧?
“所以說,這個精神堡壘,就是在殿堂對抗陰影的武器咯?”為了緩解自己的尷尬,肖堯連忙找了個話頭。
“可以這麽理解吧?”沈婕猶豫了一下:“不過神父說,精神堡壘本身就是和影子是一體兩面的東西……”
“一體兩面嗎……?”肖堯思索著:“對了,那姚老師的影子被小熊砍了,會有什麽影響,鬱神父研究出來了嗎?”
這倒不是他在沒話找話,而是真的關心。
“可能會有很不好的結果,你們那個男同學也太魯莽了。但是具體是什麽,神父也不知道。”沈婕嚴肅地說:“明天你去學校以後,好好觀察一下吧,有什麽及時和大家說。”
“嗯。”肖堯說。
肖堯能感覺到,自己和沈婕的關系,其實是被拉近了的。
人家說人生四大鐵:一起同過窗,一起扛過槍,一起分過贓,一起(和諧)。
沈婕昨天仗義相助,和自己一路艱險相互扶持,稱一句戰友不為過。
雖然昨天離開殿堂以後,感覺她有些莫名的生分,但是今天這種感覺已經消失了很多。
想來,昨天她不過是太累了,或者急著送周琦去急救。
“對了,周琦怎麽樣了?”雖然肖堯不是太關心,但還是覺得應該問一聲。
“周琦啊,她……”
肖堯漫不經心地聽著,腦子裡繼續想著自己的心事。
戰友是可以為對方被敵人捅刀子,而不是被對方捅……“刀子”。
他的目光落在了沈婕腳上的白襪子上。
昨天他是親眼看到沈婕的襪子變得泥濘不堪,前後都破了洞。
但在離開“殿堂”以後,她的襪子立刻變得又白又乾又淨,毀於大火中的限量厚底鞋也回到了她的腳上。
……除了那刻有國際象棋棋子圖案的精神堡壘徽章,還有周琦肚子上的傷,什麽也帶不出來。
說到底,與其說是“肉身進入了殿堂”,本質上還是更像全息浸入式網遊罷了。
唯一的區別是,在那裡面死了,就會真的變成植物人。
至少白騎士是這麽說的,肖堯可沒有膽量去驗證。
所以,從這個角度看,無論是多少次的牽手和擁抱,歸根結底也只不過是線上角色的友誼互動罷了。
沈婕也意識到了這一點,才會把手抽回去吧?肖堯胡思亂想道。
“去看看女兒回來了嗎?應該回來了吧。”沈婕終於下定決定,站起身來。
只是,承諾呢?不會也一起破碎了吧?
“我會找機會跟爸爸說的。”昨天離開殿堂後,沈婕是這麽說的吧?
“就是說,都還算數?”當時,自己在幫著醫護人員一起抬周琦的擔架。
“嗯。”沈婕點了點頭。
“嗯”到底是什麽意思?表示肯定還是敷衍?她為什麽又不讓我牽她的手了?
肖堯往椅背上一靠,閉上了眼睛。
……
面前傳來了少女的驚叫聲。
“怎麽了怎麽了?”肖堯連忙睜開眼,只見少女的上身伸入了衣櫥中,下身兩條光潔的大腿還站在地上。
“鏡子……進不去了。”沈婕不斷用自己的雙手去按壓那面落地鏡,進而變成好像擊打一般。
“冷靜,冷靜,別給我打碎了。”肖堯連忙勸阻,然後伸手去觸摸那面鏡子。
回應他的,唯有死寂般的冰冷,和岩石一樣的堅硬。
通往30年後的通道,關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