鬱麗華接見肖堯的地點,是舟莊一個介於茶館和餐館之間的所在,最主要的特征就是僻靜。
鬱麗華身穿了一身深色綢面旗袍,端坐在桌子的對面,神色冷峻。
她手裡提著一個青色的茶壺,將裡面的茶水倒在幾個小碟子……呃,茶盞裡,肖堯剛要伸手去端,鬱麗華卻一把將茶水潑了,重新又倒。
肖堯這才反應過來,第一遍是洗器具的。
鬱麗華第二遍倒好了茶,雙手端著小茶盞向肖堯遞了過來:“肖同學請。”
“哎哎,哎呀,阿姨,我自己來我自己來……”肖堯慌不迭地雙手端過茶具,內心亞歷山大:“謝謝阿姨。”
這場鴻門宴,顯然是來者不善。
“請。”“請。”
肖堯一仰脖,將茶水一飲而盡,然後看到鬱麗華在那裡小口小口地輟飲。
身穿製服的服務員雙手端著一個方塑料盤送上來,盤子中央是一個花紋裝飾精美的陶瓷盤子,裡面躺著一條清蒸魚。
都是因為鬱麗華說“有心了,還帶了條魚來”,事情才會變成這個樣子。
肖堯心裡充滿了對趙曉梅的愧疚之情,卻也隻得想辦法日後再設法賠補。
最難消受美人恩,這個趙曉梅,實屬用心歹毒,自己算是著了她的道啦。
“穎穎,你出去逛逛吧。”鬱麗華明著支開了鬱璐穎,不打算讓她一起分享這份美食。
鬱璐穎不安地看了母親和肖堯一眼,站起身來離開了。
肖堯默默地等候著鬱麗華做完飯前祈禱,阿完們,拿起她的筷子,這才舉起了自己的筷子。
“請。”“請。”
進來已經十分鍾了,除了““有心了,還帶了條魚來””“請”“請”和“穎穎,你出去逛逛吧”,鬱麗華還沒有說過別的話。
不過肖堯也不著急,就這麽耐心等著,因為他知道這是大人們常用的談話伎倆。
姚老師,宋海建,初中的班主任,無一不會在談話前用長久的沉默來營造心理上的威懾感。
好像鬱璐穎的媽媽也是做老師的?大學老師?還是個教授?
肖堯也不著急,耐心等著看鬱麗華的葫蘆裡到底賣的什麽藥。
“這魚不錯。”鬱麗華誇獎道。
“確實不錯。”肖堯大口吃著魚肉,倒不是因為他餓了,只是覺得多吃掉一點,就會更對得起趙曉梅。
“我今天上午的時候,去過你們學校了。”鬱麗華終於切入了正題。
肖堯的心揪了起來:“宋老師怎麽說?”
“宋海建不在學校裡啊,”鬱麗華和顏悅色地搖了搖頭:“我是去找林本良的。”
“林本……?”
“就是你們的林主任,”鬱麗華露出慈祥的神色:“阿林,他以前是我的學生。”
“哦哦哦!”肖堯說。
“我呢,跟阿林溝通了一下你們在七天連鎖酒店的那場誤會,”鬱麗華娓娓道來:“把那天的事情原原本本跟阿林說了。”
“阿林……呃,林主任怎麽說?”
“阿林表達了充分的理解,他會和你們宋老師溝通這件事情,和我說不用再擔心這件事情。”
“那,那就是沒事了?”肖堯高興了起來:“謝謝鬱老師幫忙溝通解釋,謝謝,謝謝。”
肖堯想站起來鞠個躬表示禮貌,又猶豫著是否合適,還沒想清楚的時候,鬱麗華已經伸出來,往下做一個“彈壓”的手勢。
“不用謝我,”鬱麗華慢條斯理道:“你應該知道,我做這件事情不是為了你。”
“我明白。”
“我只有這麽一個女兒了,她的前途,她的名節,我不會容許有任何人威脅到它,你能明白的吧?”
“明白。”肖堯想了想,又補充了一句:“我也和您一樣,會為了保護她……她的這些,不惜一切。”
鬱麗華輕笑了一聲,那笑聲,意味不明。
“本來我以為,這件事情也就到此為止了,結果阿林告訴我一個……更令我意外的消息。”
“又怎麽了?”肖堯再次慌了起來。
“你們的期末考試成績出來了,”鬱麗華倒沒有賣關子:“你和穎穎是年級第一和第二。”
肖堯咧了咧嘴:“這麽好?我就和您說留級什麽的,不存在的吧?”
鬱麗華皺起了眉頭:“你為什麽能考這麽高分,你我心裡都很清楚。”
“嗯。”肖堯點了點頭。
“穎穎還騙我說,共生是從她去余山的路上發作癲癇以後才產生的,真是拿她老媽當傻子哄,”鬱麗華搖頭歎氣道:“這孩子從小就不會說謊。”
肖堯訕笑著,不知道該說什麽好。
“穎穎不會說謊,就好像你不會作弊一樣。”鬱麗華指出。
“作弊?”肖堯迷惑。
“現在學校要追查你期末考試作弊的事情,你準備怎麽辦?”鬱麗華問他。
“什麽意思啊?”肖堯有點生氣:“我就不能考得好唄,考得好就說我作弊?”
“是不是作弊你心裡最清楚,你這樣考出的高分,本質上和作弊有什麽區別?”鬱麗華指出。
“那還是有本質不同的,”肖堯嘴硬道:“學校說我作弊,有什麽證據?”
“證據?”鬱麗華冷笑了一聲:“你期中考試考多少分?期末考試考多少?說你沒作弊,誰信啊?”
“這是有罪推——”
“學校從來就不是法庭,”鬱麗華的聲音提高了幾個分貝:“我就弄不明白了,你考個60分能別留級就行了,到了高二再把分慢慢提上去,非要考個年級第一,你怎麽想的啊?”
肖堯默然,心裡也暗暗懊惱,意識到自己這事辦得不太聰明的亞子。
“……莪當時沒想到,”肖堯告訴鬱麗華:“就是完全沒往那方面想,會做多少就做多少了……”
“現在學校要查你和我女兒雷同卷的事情,你說怎麽辦?”鬱麗華放下了手中的筷子,往背後一靠。
“雷同,卷?”肖堯瞪大了眼睛。
“你就比穎穎高一分,所有錯題的地方高度雷同,連作文都寫得幾乎一模一樣;數學考試最後一道題,你們兩個都用了同一個微積分的解法,那可是大學的內容——你們還同時用錯了;英語最後一題翻譯,你們……”鬱麗華一口氣說道。
“等一下!”肖堯打斷了鬱麗華:“作文一模一樣?別的不說,作文我肯定是靠自己寫的,她為什麽要寫得跟我一模一樣?”
“所以說啊,你們兩個都是港督(傻瓜)!”鬱麗華有些怒氣衝衝地輕拍了一下面前的桌子,又探身過來在肖堯額頭上點了一下。
肖堯沒有閃,任她點。
“你現在在這裡糾結是你的責任還是穎穎的責任,意義在哪裡?”鬱麗華說:“這麽沒有擔當的嗎?現在學校要追究的是你們兩個人的考卷雷同問題,你準備怎麽說,說是穎穎偷了考題給你?”
“明白,考題是我偷的,要處分就處分我肖堯一個。”肖堯早有打算,總之就是把責任全都攬過來就是了,不可能讓鬱璐穎遭連累。
“高考試卷的密級是絕密曉得伐,普通高中期末考試也是秘密級,”鬱麗華用筷子輕輕撥動著自己盤子裡的魚,把魚骨和魚肉分開:“如果學校追究,那就是竊取國家秘密罪,五年以上十年以下……”
肖堯的筷子“啪嗒”一聲落到了桌底下,他彎下腰去拾,心裡隻恨為什麽剛才沒有恰好打兩聲驚雷。
“先生不用,我們給您拿一雙新的。”服務員見狀趕緊跑了上來,阻止了肖堯撿筷子的動作,遞給他一雙新的。
“那……那就讓他們來抓我吧。”目送著服務員走開,肖堯的聲音不自覺地有一丟丟抖:“反正我身正不怕影子斜,國家法律也不可能只聽取一面之詞。”
“激動什麽?小孩子就是毛躁。學校裡的事情,你應該也知道,”鬱麗華稍微放緩了一點口氣:“可大也可小,尺度的靈活性總是很大,掌握在校方的手裡。”
肖堯默不作聲,等著看她葫蘆裡到底賣的什麽藥,不過他已經基本猜到了。
“只要性質往作弊上面靠就好辦,考試雷同無非就是取消成績,給你們兩個人安排補考。要不要處分就全看學校的心情了——如果能證明是你抄襲了穎穎,那隻給你一個人補考也行,”鬱麗華說這些話的時候,語速很慢:“或者簡單直接一點,按照原本的安排,取消你的成績,讓你留級就可以了。”
肖堯沒有吭聲,豎耳悉聽。
“可問題還是出在你們宋老師那裡,”鬱麗華歎了一口氣:“我不知道你到底怎麽得罪他了,他好像對你恨之入骨,非要置你於死地不可。”
“開除,還是判刑?”肖堯確認道。
“沒那麽嚴重,就是勸退,不過你往那個方向理解也不算錯。”鬱麗華說。
“我有一個問題,”肖堯舉手,問出了那個憋在心裡半天的問題:“為什麽這些事情不是宋海建來找我,也不是林主任來找我,卻是鬱老師您來和我說呢?”
“學校方面應該過兩天就會來找你了,”鬱麗華告訴他:“我和你說這些,是因為我恰好——好吧,其實不算恰好——聽到了,就先來知會你一聲。”
“謝謝阿姨。”肖堯道:“我猜您是要告訴我,您可以幫我,也可以不幫我。”
鬱麗華略微有些驚訝地緩緩點頭:“看來你沒我之前想得笨。”
“其實開房也好,雷同也罷,都是可大可小的事情。對於我這種人,開除也可以,無事發生也可以,關鍵掌握在校長手裡,而林主任肯定有很大的發言權,”肖堯說出了自己的推測:“而宋海建再怎麽樣,他也只是個新來的,他說了不算,更不可能隻手遮天。”
“不錯。”鬱麗華饒有興致地看著他,鼓勵他繼續說下去。
“宋海建的面子,學校該給的還是要給,畢竟他是從蘇江緊急挖過來的特級教師,所以,他堅持的話,真開除我也不是沒有可能的。”肖堯繼續分析道:“當然,林主任想要保我的話,宋海建也沒有辦法,所以關鍵還是在林主任這裡,而林主任很賣您的面子。”
“EXACTLY。”鬱麗華接道:“我可以幫你替林主任求情,但還沒有想好為什麽,所以我還不確定應不應該這麽做。”
“阿姨,那恕我直言,”肖堯心中有氣:“我可以把這看作是一種威脅嗎?”
“你願意怎麽想都可以,”鬱麗華並沒有生氣,反而笑了起來,她笑的樣子有點像鬱璐穎:“但如果我是你,我就會從更善意的角度去理解這個問題。”
“阿姨,該進入正題了,”肖堯欠了欠身:“我想知道,您想要什麽。”
“我想知道,你打算如何處理跟我女兒的關系。”鬱麗華圖窮匕見。
肖堯歎了一口氣:“阿姨,您繞了這麽一大圈回來,總不會就是想跟以前一樣,跟我說一句‘離我女兒遠點’吧?”
“這一年以來,我一直都想讓你離我女兒遠一點,說這個我不用繞這麽大圈子。”鬱麗華說這話的時候,神色似有一些悲哀。
“嗯,我知道的。”肖堯面帶抱歉地說。
“後來也是穎穎求我,我也慢慢想通了,”鬱麗華慢慢回憶道:“後來我同意她和你試試看——在我後悔以前,她已經高高興興地去你家了。”
“啊……”
“結果那天她是哭著回來的,我一問,她說你有別人了。是叫沈婕是吧?”
聽到“她是哭著回來的”,肖堯的心口像是狠狠地被西瓜刀扎了一下。
“我那天真的想跑到你家來戳你兩刀,”鬱麗華凶狠的仇視目光令肖堯有些不寒而栗,他知道,她不是在調侃:“但是事後冷靜下來想想,這樣也好,好讓她死了這條心。”
“阿姨我……我是真的很……對不起。”
“沒想到她之後還是一直跟你搞不清楚,我也真的是很頭痛,”鬱麗華長出了一口氣:“再後來,宋老師就把電話打到我這裡來了,我當時的第一反應是,要是你真的這樣玷汙了我的女兒,我一定豁出去讓你血債血償。”
血……血債嗎……
肖堯抹額頭的右手微微地顫抖。
“結果沒想到是這麽一回事,”鬱麗華拿出一個漂亮的扁鐵盒,打開,抽出一根細長的女士煙,捏爆爆珠,叼在嘴裡:“那天我花了整一個晚上才鬧明白,噢原來是這麽一回事。”
所以鬱璐穎才沒有吃上我生日趴的火鍋,肖堯遺憾地想。
“不好意思女士,這裡不能抽煙。”服務員上前來提醒道。
“所以,再要叫你離我女兒遠點,目前看來,是一件不可能的事了。”鬱麗華放下打火機,嘴裡咬著那根煙問道:“所以我再問你一次,你打算如何處理跟我女兒的關系?”
“從我們知道共生這件事的第一天起,就在教堂那邊,當著鬱神父的面約法三章過,”肖堯告訴她:“主要是一些生活層面上的東西,比如衛生、作息習慣,飲食上的口味和禁忌,還有……”
“這些穎穎和鬱波都已經跟我說了,”鬱麗華不耐煩道:“說點別的。”
“哦,哦,”肖堯努力思索著,稍微有些思維卡殼:“剛才在車上的時候,我們……不是,您到底想讓我說點什麽呀?”
“你打算讓我女兒怎麽辦?之前來說,共生是怎麽來的搞不清楚,我們現在放在一邊。”鬱麗華的神色收起了嚴肅冷峻也收起了玩味不恭,只剩下了一位母親對她女兒無限的擔憂:“現在你跟她……她現在,人也好,名聲也好,都握在你手裡,你打算怎麽辦,我想聽你的想法,肖堯,你回答我。”
什麽叫人也好名聲也好都握在我的手裡?肖堯想了想說道:“阿姨,剛剛車上的時候,我和鬱璐穎也聊了一路,我答應會一輩子尊重她保護她,做她一輩子的好朋友……”
“說得真好聽,”鬱麗華打斷了他:“我就姑且相信,你只是年紀小,很多事情想得簡單了。”
“那您的意思呢?”肖堯有些莫名了:“您就直說了吧,您希望我怎麽做,我能做的一定盡量照——”
“行,那我就直說了,”鬱麗華點頭道:“我要求你跟那個沈婕,馬上撇乾淨關系。我不管你之前談過多少女人,但是現在你跟鬱璐穎的共生是互相的,你要是想好,那你就把別的關系斷一斷, 你們倆好好的,我也不再插手反對。你要是非得在這兩頭掐著,想拿這個事兒拿捏我女兒,那——我就得好好拿捏拿捏你了。”
“???”肖堯大驚:“什麽拿捏不拿捏的,這怎麽忽然就——”
“一輩子的朋友,感同身受的朋友,”鬱麗華嗤笑道:“穎穎也是這麽跟我說的,你們怎麽都那麽天真啊?”
“這不是天真不天真的問題,我現在有女朋友,就因為共生了我就要甩了我女朋友和您女兒談戀愛嗎?這好像哪裡不對吧?”
“不是和我女兒談戀愛,而是你們要結為夫妻。”鬱麗華的表情看起來一本正經的。
“什麽?!”
“談什麽戀愛啊,照著做夫妻去吧,你喜歡她我知道,你上次跟我談得清楚楚楚的,難道你已經忘了?她也喜歡你,不然就算共生了,以穎穎的性子也不會跟著你一起玩的。”
肖堯癱在座位上,目瞪口呆,身體僵硬,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不是……結婚……也得到年齡吧?”半晌,他才擠出來這麽一句。不對啊,明明重點不是在這?
“你超過16周歲了吧?穎穎也早就過了14,符合law的最低結婚年齡限制了。你花半年時間,每個周末去鬱波那裡學習教理,然後領洗,之後我讓鬱波給你們倆私下舉行婚配儀式,我們兩家訂個飯店吃個飯,等到了年齡你們再去補證……”鬱麗華的表情看不出是認真的,還是在逗他玩兒。
“不是,不是,阿姨,你先等會……”肖堯抓著自己的頭髮,有些喘不過氣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