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淡的日光無力刺透濃厚的雲層,天色顯得愈加昏暗。濃雲下,有數人走入鄆城縣衙門,在人引領下來到衙門後堂。
不大的廳裡坐著五個人,除今日的當事者齊聚一堂外,上首位置還坐著一個年約三旬的文雅男子,身穿知縣的綠色官服。
他姓李名元,乃是如今鄆城縣知縣,據說是個有背景的,身後有貴人做依靠,他到這鄆城縣乃是鍍金而來,待得時日一到自會高升他處。
在他下首坐著一個頭髮稀疏的中年男子,叫做江姚,乃是李元的幕僚,如今已是四十上下,容貌有些油膩,身材發福,非是討喜之人。
江姚的下首坐著宋江,而對面則是坐著朱仝以及雷橫兩個巡捕司都頭。
“似此說,今日那夥人是新來的賊人?”李元手撚胡須,看著宋江問道。
“回知縣大人,正是。”宋江側著身,隻右邊半拉屁股的一半挨坐在椅子上道:“下吏此次回來覺得不對,就同兩位都頭仔細審訊了一下,那在五間樓鬧事的人乃是從荊湖與京西來的,為的是捉拿另一夥中一個叫鄧飛的江洋大盜。”
李元撚須的手停了下來:“慢來,慢來,江洋大盜?本縣何時出了江洋大盜?”
說著,一雙眼睛斜看向下面坐著的朱仝與雷橫兩個都頭。
朱仝與雷橫看了眼宋江,三人眉眼一動,仍是由宋江代替回話道:“回知縣大人,非是本縣出的江洋大盜,那鄧飛本是襄陽人,殺了人後流竄到北地,於近日同一夥山賊佔住了梁山欲在此落草為寇,禍害一方。”
“不是本縣的?”李元放下了手,看向一旁的江姚,挑了下眉頭,似是有些責怪之意。
江姚看到自己東主的眼神,想了下道:“宋押司,這些你都是從那夥外來漢那知道的?為何之前縣衙未曾獲知這情況?這夥人實來自何地?”
宋江黝黑地臉龐露出一個歉意地笑容,面色恭敬地道:“大人見諒,實是有水泊阻礙,無法探知。且這夥賊人來的隱秘,若不是今日那夥匪人膽大包天進入城中與人起了衝突,遮莫要等他等立好山寨下山劫掠才能得知。”
稍微一停口,見李元面色稍霽,宋江續道:“他等來自何處不甚清楚,隻知乃是從河北而來。”
“那另一夥人如今安在?”李元插嘴問道。
“正要稟報知縣大人,如今那夥人已知自己錯處,正押在巡捕司,等候發落,只是這夥人本性端的不壞,就是做事魯莽了些,他等也是為捉拿江洋大盜而與巡捕司的弟兄起了衝突。如今甘願受罰,以為後來人戒。”宋江一邊說著話,一邊用食指在桌子上點了兩下。
李元看他動作眼睛一亮,臉色越發好轉,笑呵呵的道:“如此說來,也是為國家出力心切,既然誤會已經消除,自然不會非要他等如何。”
說著,手又撚上了胡須:“受傷的人每人給兩貫錢,也不能讓下面人光出力沒有實惠,省的寒了人心。”
宋江拿眼示意了下朱仝、雷橫兩人,三人一起站起行禮道:“多謝知縣大人賞賜,我等先替弟兄們謝過了。”
“哎~”李元一臉笑容的擺擺手:“都是為了鄆城縣安危,值得什麽。”
江姚在一旁摸著下巴看著他們,見李元為之前的衝突定了調子,不由笑了下想要給東主吹捧兩句,哪知李元又突然開口道:“押司,二位都頭,可知那夥賊人有多少?”
三人聞言互相看了看,
朱仝與雷橫依然不說話。 隻宋江之前和方翰有過溝通,低頭想了下含糊道:“準確數字不知,約莫當有二三百之數。”
李元站起身走了兩步,看了眼江姚,姚江有些疑惑的看了自家東主一眼,心知這是有事讓他配合,卻不知究竟何事。
李元忽然轉頭問朱仝道:“本縣有多少兵馬可動?”
宋江聽了心中突然有不好的預感,連忙插言道:“知縣大人如今……”
“四百。”江姚心道原是這事,想起之前看的公文,開口將話接過來:“除去守城軍士,余下的廂軍軍士,尚有四百余人可動用,若是加上縣衙衙役,當有能再加半百之數。”
朱仝與雷橫聽到此也意識到不對勁,兩人互相看了一眼,皆是蹙起眉頭低頭不語,隻暗中窺看著神情有些興奮的李元。
果然,李元吐出的話讓在場五人中三人的血涼了一半:“既恁地,本縣身為這鄆城縣父母官,萬不能讓這夥賊寇如此輕易在這梁山立寨,乃至威脅本縣百姓生活。”
說著,搖晃起腦袋道:“兵法有雲:‘凡先處戰地而待敵者佚,後處戰地而趨戰者勞。故善戰者,致人而不致於人。’
我等以優勢兵力先佔據戰場主動,然後逼迫……”
“知縣大人。”朱仝聽的面色有些發白,連忙站起來拱手低頭道:“本縣縣尉剛剛告老,新任縣尉還未到任,這出兵一事……”
李元大手一揮:“無需擔心,縣尉不在,則本縣有兵馬都監之職責。”
朱仝暗暗叫苦,硬著頭皮道:“非是小人要潑知縣大人涼水,實在是梁山這夥賊寇實力非同小可。”
“如何個非同小可法?”李元走到朱仝面前盯著他道:“你可與他交過手?”
“未曾。”朱仝低頭直言。
李元冷哼一聲:“那你如何知他實力非同小可?”
朱仝苦笑一下:“這……小人曾在五間樓見過那賊匪一刀砍開人衣服而不傷皮肉,實乃小人生平之僅見。”
李元皺著眉頭看著他:“連人都沒能殺死,有何可讚歎的?”
“啊?這……”朱仝被李元這一問給弄的愣住了,雷橫在後方也是低著頭睜大了眼睛。
“行了行了,左右一個賊廝而已,你們多上兩個人就砍死了。”李元擺了擺手,不想再聽朱仝說什麽。
朱仝大急,手伸了一下又縮回來,口中焦急道:“不是,知縣大人,這人……”
“我隻問你如何能征剿這梁山!”李元不耐的打斷,隔空點著朱仝道:“隻說如何做!”
朱仝見說好似抽調了精氣神一般,口中卻依然回話:“若要征剿梁山需要船隻,本縣沒有這許多舟船用來……”
“那就征用。”李元一揮手製止了朱仝的話:“附近村子多征集一些船隻。”
掃視了下三人,李元一猶豫,轉頭看向宋江:“宋江這事你去辦,務必保證舟船數量。朱仝、雷橫到時你等與趙能兄弟二人帶兵一起前去將這夥賊匪剿了,不信一夥剛來的匪徒能在這鄆城縣翻上天去。”
說完沒聽見有動靜,李元把眼睛一眯,掃了三人一眼道:“怎麽,本縣說話沒聽到嗎?”
宋江三人面面相覷,深知李元性子的三人無奈躬身道:“謹遵知縣大人之命。”
李元皮笑肉不笑的看著他三人:“這才對,行了,你們趕快出去準備,明日本縣會將出兵之時告知你等。這剿匪乃是大事,一刻耽誤不得,不然這滿縣的百姓豈不是都要活在匪徒的刀鋒之下,這讓本縣的良心如何能安?”
“小吏等人一定替知縣大人分憂。”宋江鄭重地拱拱手,扯了朱仝、雷橫兩人一下退了出去。
等這夥人走了,江姚對著李元有些不解地開口:“東翁,尚有一年半載地恁就可以右遷離開此地,何必多做這剿匪之事?”
“太久了啊。”李元轉身坐回到椅子上,端起茶盞喝了一口:“一年半載……哼,到時候肥差都被挑走了,他人吃肉我喝湯……不,遮莫到時候湯都沒有一口。”
放下茶盞,李元將身子靠在椅子上:“這京東一帶風平浪靜的,若本縣一直沒有功績,確是只能熬著年限再想法子遷走。
然而天可憐見,這流竄來了一夥人數不過三百的賊寇,以本縣四五百之眾的兵馬豈不是手到擒來?呵,天予不取,反受其咎啊!”
江姚想起方才宋江三人難看的臉色,心中有些不安:“東翁,這事若是有個萬一……萬一這夥賊匪實力強大,發生不忍言之事……”
李元搖了搖手道:“四五百對二三百,斷無戰敗的道理。”
江姚張了張口又閉上,緩緩點頭。
……
宋江三人出的後堂,臉色都有幾分難看,行走之間步履沉重,尤其朱仝一張臉變化極大,已是陰的能與天上的雲層相媲美。
“公明哥哥。”似是受不了適才在房裡受的委屈,朱仝待走到四周無人之處實在忍不住道:“知縣大人如此草率,我等如何自處?這滿縣城的兵說是有五百,可實際加起來也不過三百五十之數,何來足額的軍士給他使用。”
宋江歎了口氣:“兄弟說的我如何不知,只是知縣大人如今鐵了心的要伐這梁山,你二人若反對也阻止不了,恐怕今後掛落也不小。而若是說出實情……唉!”
宋江歎了口氣,朱仝雷橫兩人也跟著歎了氣,這軍中吃空餉已是慣例,鄆城縣五百兵額還能有三百五十人已經算好的,其余地方嚴重些連半數都沒有。
雷橫也是黑著臉,只是他一臉的傷痕也看不真灼,只是悶聲道:“那叫鄧飛的沒甚能耐,隻那領頭的人是個麻煩,那等武藝若是戰場上遇見,恐不是好惹的。”
朱仝聞言也是歎口氣:“廂兵不擅戰,今次若去實不知要死多少人,知縣大人這兵書讀的一知半解,分明是讓人送死。”
“噤聲。”宋江瞪他一眼,轉頭左右看了看,見沒人方才摸了摸自己的短須,尋思一下開口道:“也不盡然,若是梁山賊寇隻那領頭的奢遮,其余如那火眼狻猊般,那還有兩分機會。”
朱仝搖頭:“莫忘了還有一個道人,這兩人用刀都是奢遮的,也不知殺沒殺過人。”
宋江突地臉色一苦,轉頭看著二人澀聲道:“似此說,愚兄想起一事我等卻是做的不夠。”
朱仝與雷橫看看宋江:“公明哥哥何事?”
宋江嘴裡有些發苦道:“兵法有雲:‘知己知彼,百戰不殆。’我等如今卻只知道一個鄧飛,那領頭的與另一道人姓甚名誰咱們全然不知,而彼等立寨水泊梁山,恐是將我等底細全都摸透了。”
朱仝與雷橫面面相覷,朱仝澀聲道:“一時煩惱卻是忘了此事,公明哥哥說的有理,遮莫確是如此。”
雷橫表情陰晴不定,半晌開口:“不若回去繼續盤問那幾個荊湖來的, 他們掌握的情況似是比我等要多。”
宋江苦笑:“切莫用粗,如今知縣大人這邊已是同意寬待他等,若用了手段卻是不好交代。”
宋江又抬頭望了望天:“天時已經不早,勞煩二位賢弟去找他等問話,愚兄卻是要去征集用船,如此……”
雷橫臉上變顏變色,不由看了眼朱仝。
“公明哥哥且慢。”朱仝接到雷橫的眼色,頓時打斷宋江的話,苦笑著道:“還是請公明哥哥和我二人一同去吧,這舟船不急一時,不若稍晚一些征集,給我等一個喘息的機會,隻不誤了出兵一事即可。”
雷橫在旁邊也是連連點頭讚同。
宋江心思一轉已是明白他二人的意思,這兩人今天和荊湖那夥人爭鬥一場,彼此關系並不融洽,動些手段的話還能撬開這些人的嘴,若只是尋常問話,甚有可能一推二五六,來個一問三不知,偏巡檢司內也沒幾個好脾氣,這若是爭吵起來……
罷了罷了,再鬧起來就沒個頭了,我還是走上一遭吧。
“好,我與二位賢弟同去,只是如何做卻須聽我的。”宋江黑臉上露出笑容,與人方便,便是與己方便,別說雙方關系不錯,就是普通同僚,他也斷沒有將人往死路逼的必要。
“應該,應該,一切都聽公明哥哥的。”
朱仝、雷橫二人大喜,連聲答應,簇擁著宋江朝外走去,似是去了些心事,幾人行走間輕快了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