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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樹搖落了月亮》第1章病來財去
  高佑死後不到一年,高衛紅嫁給了林秋元。

  高佑生前反對他們戀愛的激烈程度,是高莊人前所未見的。他不僅將林秋元帶來的禮品扔了,還將他送給高衛紅的衣服也燒了。即便後來發現自己得了絕症,也未如古人所言: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一直到他臨終前那一刻,也沒放棄反對他們來往。

  高佑生前是個木匠,跟父親高竹竿學的。高竹竿是綽號,真名叫高偉生。因為長得又高又瘦,被人稱為高竹竿。除了什麽需要填寫名字外,他的真名毫無用處,倒是這個綽號叫得響,在鎮上廣為人知。熟人見面,比他大的叫他老高,比他小的叫他小高;認識他但不太熟的人見面,就直呼他竹竿,或高竹竿,反正少有人叫他高佑。叫他這個本名的一般村裡的長輩。他們既不習慣叫人家綽號,也討厭聽見別人叫,那怕不是叫自己,在這些老人看來,那是對別人一種不尊重的行為。但時代不同了,年輕人也越來越不在意這些小節,大都也不會生氣。

  其實,一開始,有人稱他高竹竿這個綽號時,高佑還是有些生氣,但時間久了,叫的人也越來越多,他也就習慣了,也不生氣,隨人家怎麽叫都行,只要沒有對他直接造成傷害和損失,也就無所謂了。

  高佑有個哥哥叫高保,是個磚匠,專門給人家砌圍牆、建茅屋為生,從未建過住房。主要還是手藝不精,人家不敢讓他建房子。好在他收的工價低,一年下來,收入還不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平日不缺錢花。

  高竹竿雖說是木匠,又跟其他木匠不同,他一輩子隻做棺材,替死人服務。至於門窗桌凳之類的小物件,他從來不接手。哪怕人家給的工價再高也不做。他覺得只有會做棺材,才是真正的木匠。可會做棺材的木匠不多,放眼整個鎮上也找不出幾個。而那些隻做門窗桌凳之類的木匠,不能算真正的木匠,因為他們做的都是小物件,哪怕這些小物件被他們做得多麽精致美妙,多麽讓人讚不絕口,他也不屑一顧,覺得那不過是些小打小鬧的活計罷了。只有會做巨大的棺材,並能把它做得像高雅藝術品,才是真正的木匠,才是一流的木匠,才不愧於斧、鋸、刨、鑿、銼各司其職的妙用,才配木匠這個稱呼。而在整個烏龍鎮,除了他外,再也找不出第二人。

  高竹竿在人前從不畏言,甚至當著一些木工師傅的面也這樣說過:如果誰能在烏龍鎮還能找出比他更會做棺材的人,他就倒著走路。別人聽了也只是哈哈一笑,沒有人跟他較真,自然也沒有爭吵。大家都知道他是倔老頭,有理也好,無理也罷,哪怕是一個小小的玩笑,他也會跟你爭個不休,反正他沒贏不甘心。在這方面,他的耐心和舌戰能力,無人能比。

  高竹竿年輕時鬧過許多笑話,至今仍讓不少村民記得。其中有個最為人知的笑話,常常成為村民茶前飯後的談資。那是有一次,高竹竿從外村做工回來,沒留在主人家吃飯,老伴心痛他辛苦,特意給他炒了一盤臘肉和一盤韭菜炒雞蛋,原本她以為他會給自己留些,誰知當她剛把菜端上桌,高竹竿就迫不及待吃起來,邊吃便搖頭說不好吃。

  等老伴把兩碗熱騰騰的飯端上桌,才發現那臘肉被他吃了個精光,只剩下半盤雞蛋。這還不算,他還一邊用指甲剔著牙縫,還一邊對她吹胡子瞪眼,抱怨她菜炒得不好吃,味道差那麽一點兒。

  惹得老伴氣不打一處來,將一包鹽放在他面前,

說這個好吃,你多吃點吧。見老伴生氣了,他這才嬉皮笑臉地跟她賠不是。都四十多歲了,還像個年輕人似的。  這事後來也被老伴跟人家閑聊時當笑話說了,很快便在村裡傳開了,常有人故意問高竹竿為什麽這麽饞,是不是給人家做棺材沒肉吃,但都被他否定了;他說都是被別人瞎編的,他一個堂堂做棺材的大木匠,走南闖北,進東家去西家,啥菜沒吃過呢?再說也不過是一盤臘肉,值得你們這樣大驚小怪、小題大做嗎?

  他沒料到自己會說漏嘴,這麽一說,就等於不打自招,聽的人便都哈哈大笑起來,同時也才真正了解到他的倔勁兒,把臉皮看得比什麽都重要,真所謂死要臉活受罪。關於高竹竿這樣的笑話還很多,聽多了也就膩了,慢慢地也沒人傳了。

  在高竹竿的一生中,他瞧不起做那些小物件的木匠,自然也跟他們沒有來往;他也說到做到,一生也沒給人家做過這些小物件,而大家在心裡也都承認他做的棺材無人能比,既結實耐用,又精致美觀。他可以按人家的要求,做得不長一分不短一厘,不重一斤,不輕半兩。既給人家節省了材料,也讓人家滿意。但人們都認為這全得益於他心無旁騖,一心致力於做棺材練成的。

  正因為高竹竿棺材做得比別人好,他的名氣也越傳越遠,後來,方圓數十公裡有人家需要做棺材,也都舍近求遠來找他做棺材,讓不少離世的人比活著時住得還好,也有不少人家因能找到高竹竿做棺材為榮。

  高佑跟高竹竿學做棺材時已經十八歲。他本來是不想學的,他覺得專門給死人做棺材,既沒面子也晦氣。

  可高竹竿不這樣認為,他認為做棺材不僅是為了養家糊口,也是給自己積德,給死人造福,讓他死後好有個安身之處,不至於變成孤魂野鬼四處遊蕩,嚇人害人。自然鬼也會感謝他們,會在陰間保佑他們,也許在他們百年之後,去陰間落戶安居時,也不會遭到它們排擠、迫害。

  當然,這也只是高竹竿的臆想和祈願,盡管他對此深信不疑,但他也不敢說出來,怕會遭到兒子們的嘲笑,有失長輩的風范和尊嚴。

  再說,高竹竿隻所以要把手藝授給高佑還另有原因,他是從父親手裡承傳下來的,他也應該遵守父親的遺囑,做棺材的手藝不能斷了,要世代家傳下去……高竹竿也知道到他這一代,做棺材已經是第七代人了,據說他最早的祖宗是魯班門下第九十九代傳人。如果在他這代斷了,那可愧對祖宗了,他不願做愧對祖宗的事。

  因此在幾十年中,高竹竿也沒有收外人為徒,事實上他知道,也沒有人家願意送孩子來跟他學,首先是要做的棺材也越來越少了,隨著時間的推進,人們的生活質量也提高了許多,衣食住行都有了很大的改善,鄉下也有衛生所了,看醫生也方便了,人的生命力也增強了,病痛減少了,衰老得慢了,比早年多活上幾年,或十幾年,再也平常不過了。即便是大病者,沒熬到最後那一時刻,誰也不願意提前給自己做棺材,為的是啥,怕自己又突然康復了,還可以多活幾年,多享幾年福了,提前給自己做棺材等於咒自己,是跟自己過不去。

  盡管做棺材比做其他家什的工價高幾倍,可終究是替死人乾的,不是讓活人享用的,在大多數相信迷信的農村人觀念中,它比替人做飯、剃頭還要下賤。雖然在親人離世後,他們也不得不誠懇地請人做棺材,但他們心裡還是非常鄙視這行當;當然,他們也不敢在臉上顯露出來,甚至還要更加熱情招待做棺材的師傅。

  因為他們擔心怠慢了做棺材的師傅,會給自己帶來一些不必要的煩惱,讓自己受到一些隱秘的報復。如有些做棺材的師傅,因受到了主人的怠慢,他們就不會盡心認真去做好棺材,甚至會故意在棺材上耍些小把戲,如在棺材底部留條小縫隙,待棺材入土後,讓墓坑裡的泥水、蛀蟲之類慢慢滲進或者爬進來折磨死人,這也算是一種最卑鄙下流的小把戲,畢竟死人是無辜的,不應該受到這樣的懲罰。

  還有人為了發泄對主人的不滿,把本該留厚的地方刨薄了,把本該刨薄的地方留厚了,或者把一塊整板鋸成幾塊碎板拚湊,這樣不僅能拖延時間,多收些工錢,而在棺材做成後,也會浪費油漆。這些本來都可以避免的損失,又都由主人承擔,更重要的是人家見了,不是嘲笑木匠沒做好,也不是他人品差,而是主人既不尊重木工師傅,也對離世的親人太刻薄了,試想,人都死了,連一塊做棺材的好木料也舍不得用,可想而知,在他活著時又能對他好多少呢?人們的流言蜚語,自然會讓主人備受壓力,自愧不已。

  當然,有些人會做得很隱蔽,很謹慎,讓主人看不出來,畢竟工錢還在他們手裡,如果做得太明顯太過份了,不說工錢會不會遭到主人克扣,也會敗壞自己的聲譽,影響自己的生意,這樣也不值得。他們之所以這樣做,也只是為了發泄一下心中的鬱氣而已。事實上,許多主人也根本沒有注意到這些。畢竟這不同於做家具什麽的;棺材只要做成就行了,再在外面塗上油漆就行了,反正是給死人用的,用不了多久就從眼前消失了。

  有些細心的主人能看出來了,也只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裝沒看見,誰讓自己昨天沒給師傅香煙呢,誰讓自己今天又忘了買肉呢。

  其實主人最害怕的是師傅在棺材內部刻上咒語,或者在隱蔽的地方劃上某種符號,這就比較嚴重,他不是虐待死者,而是在報復主人。

  據說曾有個木匠師傅不滿主人的怠慢,在棺材做成後,悄悄地在棺材底部刻上四個字:病來財去。這家主人當時也發現了,師傅說是開玩笑,那個活著的人不生病不花錢呢?你家這位逝者不就是因病而離世?主人聽了他這樣的解釋,也沒再想多少。誰知半年後,他就大病一場,花光了半生積蓄。便有人開玩笑說他定是怠慢了木工師傅,要不一個身強力壯的中年人怎會突然得這麽嚴的病呢?

  這主人聽了這話,又想起那次木工在棺材底部刻的四個字“病來財去”,才知木工是咒他,但也只能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

  至於這傳言是真是假,也沒有人知道,反正一傳十、十傳百……就這麽傳開了,慢慢地大家也都相信了,也讓許多要做棺材的人家,此後都有了前車之鑒,不敢再輕易地怠慢做棺材的木匠了。甚至比對其他匠人要顯得更熱情,招待也更多周到。這對於做棺材的木匠來說,也夠了,已經顯示出主人對他的認可和尊重,哪怕是假裝的也行,他要的就是這樣的認可和尊重,他要的是面子,也就沒必要耍小把戲了。

  曾經有位退休的民辦老師,可能在他父親過世時吃過這方面的虧,曾多次公開在大家面前說,你可以得罪任何人,也不能得罪做做棺材的木匠,請他必須要像求佛一樣虔誠,當活菩薩一樣供著,來不得半點怠慢和輕視,否則,也許他做的棺材不至於影響下葬,但必會讓活著的人出洋相,傷筋損骨不說,甚至還會大病纏身,花錢不說,還讓你痛不欲生。

  由此可想而知,做棺材的木匠在人們心中是怎樣的一種形象:既讓人輕視又不敢得罪;既讓人感到可恨可怕又無可奈何,誰也會死去,誰也離不開棺材。自然而然,這也是沒有人願意送孩子去學做棺材的主要原因,甚至有許多大人在嚇唬不聽話的孩子時,也會說再不聽話,不好好讀書,就送你去學做棺材,孩子都信以為真,自然也變乖了許多。

  當然這也只是少數父母教育孩子的方法,但大多數父母是不會那這些話來嚇唬孩子,因為他們本來就很禁忌這些話,他們更信奉棍棒教育孩子的方式,而且似乎很管用,效果也更好。當然,孩子是自己身上的骨血,打在孩子身上,也會痛在自己心上,因此他們用棍棒教育時,也不是蒙著眼睛一頓亂打,專挑屁股打,專挑肉厚的地方打,看孩子表現如何,手裡的棍子落下的輕重和次數也有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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