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回家的路,我從沒有覺得這麽累過,有時候甚至覺得風塵仆仆是一個有些誇張的詞語。
後來才發現,有這種感覺是因為我每次回家的心情都是期待和欣喜的,而有一肚子故事的人,身上的塵土、鞋底的泥霜自然都會多帶一些。
這次回家奔喪,我看上去並不光鮮。
比起傷心更像是絕望,像是知道了什麽無堅不摧的東西被摧毀,又好像是攔在我面前的安全帶斷了一般。
我背了一個雙肩包,沒有帶多余的衣服,等地鐵時,從反光裡看見自己松垮的腰線,和深陷的黑眼圈。
身體用無聲的抗議告訴我,你不能在這樣下去了,過度沉浸在悲傷中對生命無益,快去快回。
下了出租車,白色球鞋上的灰塵告訴我:
到家了。
過了太久雙腳不染塵的日子,差點忘記了,在喧囂的塵世裡還存在著生老病死。
靈堂設在我家的祖祖輩輩供奉的堂屋,六米多的挑高和常年透不過太多陽光的小窗,讓這個屋子與室外的溫差格外明顯。
我先右後左,抬腿邁過門檻,空氣中有香燭燃燒過後的味道,一進門便是排列有序的祖先靈位。
我的祖父母也在上面,照例跪下,一個四五歲一身是孝的門童遞給我三炷香,示意我上香。
這娃娃不認得我,應該是遠房親戚家的孩子,過來幫忙站堂的。
把香插在香爐裡拜了拜,那娃娃領著我,指路示意我到內堂去祭拜。
我點點頭,這過程都沒有說話,隱約想起來,姑婆家似乎是有個年齡這麽大的娃兒,生下來就不會說話,一直在家養著,叫什麽來著。
思索了半天試探的叫了一句:
“銀瓶?”
那娃娃本來走在前面,忽然頓了頓,轉過身來看我。
眼睛忽閃忽閃的,似乎是在努力辨認,招招手示意我蹲下。
我蹲在他面前,銀瓶戴著尖尖的孝帽,腦門和我的挨了挨,之後就開始用手比劃,我不會手語,但是瞬間就明白了。
“小姑姑你回來了。”
“怎麽就你一個人?你姐姐呢?”
“姐姐在裡面。”
“冷不冷?站在門口多久了。”
“不冷,就是沒幾個人來。”
銀瓶比劃完抿嘴低下頭。
“沒人來跟銀瓶沒關系,是九叔人緣不好。”
我有點心疼的摸了摸他冰涼的小手。
九叔一輩子沒有娶妻也沒有子嗣,看來家族裡有時間的人都來幫忙了。
“九叔在裡面睡覺,他讓我把這個給你。”
銀瓶像是忽然想起來什麽重要的事情似的,把孝衣翻起來,從厚厚的裡衣兜裡掏出一個溫熱的東西遞給我。
“這是?”
我感覺到他遞給我一個滑膩膩的石頭,仔細一看,是一塊奶白色橢圓形的玉,翻過來另一面竟有血紋……紅絲繞玉!
我在心裡驚歎道。
單面的血玉並不常見。
“九叔說了要你收好,不要告訴姑爹姑媽。”
銀瓶看我一心盯著玉不理他,著急的比劃著。
“好,我們進去吧。”
銀瓶點點頭,這次他拉住了我的手,牽著我往前,繞過靈位牆就是後堂,從左右兩邊都能走的通,我們這裡的習俗是進出都走右邊。
銀瓶徑直帶我到了靈堂,很遠我就看見了搖曳的白燭和大大的奠字。
已經有一些人正在祭拜,
棺槨裡面應該就是九叔,因為不是夏季,照例都要停夠七天。 棺槨旁邊站著一個一身黑色孝衣的清瘦女孩,不住躬身,感謝前來祭拜的賓客。
她是銀瓶的姐姐,金鈴。
對我的祖輩來說,“銀”這個字,比金要貴。
我家這裡古時候有兩個地名:
金川和銀川,靠天吃飯的時候,銀川反而要更好活一些,後來留存下來的也是銀川。
所以一般給孩子起名字,都會把“銀”這個字留給家裡的男孩,意為藏金。
所以不是姐姐待弟弟不好,讓弟弟在門口凍著,而是女孩子一般不會站在門面,因為這等於告訴所有人:
家中無子,上門女婿即可繼承家業。
“呃呃!”
銀瓶衝他姐姐叫了一聲。
金鈴見到我露出來一個疲憊的笑容:
“小姑姑,你回來啦!”
“怎麽你一個人在這?我爸媽呢?”
我伸手抱了抱她,孩子看上去輕松了一些。
“姑爹姑媽已經守了三天,今天人少了他們先回去休息,奶怕把他們熬壞了,讓我和銀瓶今天來頂他們的。”
“辛苦你了,學校呢?怎麽說?”
“今天周天,晚上才去上自習,放心吧小姑姑。”
金鈴今年十七,在上高中,是很典型的河套平原女子,溫柔俊俏。
“你奶也真放心,銀瓶那麽小也不怕出啥岔子。”
“奶說銀瓶命硬,才能頂,再說了九叔是個好人,沒啥好怕的。”
我欣慰的點點頭,姑婆家的孩子都教育的很有禮數,不管是金鈴還是銀瓶,姐弟倆都像個小大人一樣。
“鈴兒,我看著吧,太陽快落山了這會應該沒人來,你帶銀瓶去吃點熱的。”
我說著放下背包站在棺槨旁邊。
“好,姑爹姑媽應該也快來了,他們晚上都在,小姑姑我讓他們給你帶飯。”
金鈴把胸前的長辮子放在肩膀後面說。
“好,路上慢點。”
“走啦!錢銀瓶!給你說了多少次不要玩蠟燭……燙到自己怎麽辦?……”
金鈴拉著弟弟回家了,這些天姐弟倆好像都是在我家吃的。
銀瓶回過頭跟我招手拜拜,小小的孝衣看上去有點不合身。
“小姑姑保管好我給你的東西!”
銀瓶單手比劃說著。
“好的。”
我比了個OK的姿勢。
他們走後屋子裡感覺更涼了,燭光搖曳。
此時此刻,我終於又見到九叔了,但沒想到是以這種形式。
我知道他就在那裡,但是已經天人永隔。
燭火搖曳,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惆悵,我面對著棺槨,掏出銀瓶給我的那個東西。
九叔,你給我這個到底是什麽意思?
只是已經沒有人能夠回答我的問題了。
我從小就是一個好奇心很強的人,只有他會把我當一個大人一樣,不厭其煩的回答我的問題,而不是隨便說點什麽敷衍我。
走好,九叔。
我在心裡默默念著這句話,這些天眼淚已經快流幹了,活著的人還得繼續活下去,在這呆著觸景生情只會更難過,明天我就回BJ。
把那塊玉隨手放進右邊的褲兜裡,和當初的九叔一樣,這裡已經留不住我了。
不知過了多久,外面一些細碎的聲音逐漸傳進來,應該是爸媽拎了飯來找我了。
他倆熱了中午的連鍋面,說不夠我吃了,從外面給我帶了石鍋飯和炒年糕。
說是這麽說,其實我知道他們是怕我不喜歡吃他們做的飯,我喜歡吃甜口,跟父母吃不太到一起去。
爸媽都還算年輕,生我生的早,是他們一直以來比較慶幸的一件事。
“餓了吧寶兒,快快吃點。”
媽媽招呼我坐下,幫我打開還在冒著熱氣的飯盒。
我爸見我吃上了,拿了我的水杯,給我倒了杯熱水。
“小倩啊, 我有個事跟你說,本來是沒想這麽早告訴你,但你九叔走了,現在全家只剩你了……你得明白我。”
我爸把盛滿熱水的杯子一直端在手裡,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沒事你說唄爸,我好不容易幾千裡地回來一趟,你有啥事就抓緊時間說唄,我是你親女兒又不是撿來的。”
我滿嘴嚼著飯,含糊不清地看著他說。
“其實我們是非遺世家,絕技代代單傳……傳到你九叔這一代只剩他一個了,可你九叔已經……是我資質平庸,當年也沒有膽識站出來,如今你九叔的遺願……就是希望你能擔起這個責任。”
我一臉茫然:
“媽,我爸在說啥?他不是公務員?你不是老師嗎?我們怎麽可能是非遺世家?”
我媽看了一眼我爸,走到靈堂祖宗排位前面拜了拜,從香爐底下抽出來一本舊到掉渣的族譜,翻到我太爺開始存在的那頁,遞給我。
我趕忙扔下筷子,睜大了我的狗眼,反覆確認了差不多得有十遍。
原來我這個爛大街的名字是祖宗早就取好的,如果我爸生男就會叫錢廣志,生女就會叫錢小倩。
還好我是女的,要是叫廣志那豈不是和蠟筆小新他爸一個名字?
我接著往下看,別說是我了,我孩子我孫子我重孫子的名字都已經取好了,簡直被老祖先安排的明明白白。
上面寫著不論男女,皆可承襲。
這什麽呀這是!
我有點無語的合上族譜,才看見封面上用繁體寫著《錢氏音名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