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租屋裡，我把包一扔就倒在床上，本來今天就輪我休息，王哥讓我幫忙多頂一早上才有這事，真的人要是倒霉喝涼水都塞牙。

　　我打開盒子把那個碗拿出來，躺著端詳，再一次讚歎自己的眼光，他們這些人真是有眼無珠，看著看著就給睡著了。

　　不知過了多久，黑暗房間裡的某一處，手機上的閃光燈無聲的閃爍了起來，緊接著是一陣有些大眾化的來電鈴聲，手機上顯示一個字:

　　爸。

　　我被吵的頭昏腦漲，三魂七魄都不滿當，根本就沒醒透。

　　猛的坐起來，才發現那碗還在我肚子上，還好我手快撈的及時，差點沒給掉地上脆了。

　　找了一圈，才發現手機在玄關的位置不知疲倦的叫著。

　　勉強爬起來，沒有按開燈，順著聲源找過去。

　　屏幕上的強光些許刺眼，我似乎能看見自己眯著眼皺成一團的臉。

　　“喂，怎了爸?”

　　我用鄉音回道。

　　我爸不常給我打電話，一定出什麽事了。

　　“你九叔走了。”

　　我腦袋嗡的一聲像是有什麽東西炸開了。

　　“什麽時候的事?”

　　我爸的鼻音很重，簡單講了一些細節，能聽得出來他情緒不是很好。

　　我想說一些安慰他的話，卻發現我沒有資格說那句節哀順變，因為他們認識的時間比我的年齡都要長。

　　臨了我爸說:

　　“你九叔是個苦命人，還不到五十歲，說沒就沒了……也是真的疼你……他給你留了東西，回來送他一程吧。”

　　掛了我爸的電話心裡五味雜陳，我之所以來BJ上學很大一部分程度是因為他。

　　九叔實際上是我爸的堂弟，我爺爺有五個兒子，有段時間家裡實在養不過來，就把我爸過繼到九叔家，倆人打五六歲起就在一塊兒，如親兄弟一般。

　　我爸每次提起這段經歷都覺得是一段福祉，因為九叔家不僅條件更好一些，九叔的母親也是個非常有文化的人，精於天文地理，觸類旁通。

　　雖然倆人從小一起長大，叔父叔母也對我爸視如己出，但是基因這回事是騙不了人的，九叔學什麽都出奇的靈，很快在同齡人裡展現出一些優越的天賦。

　　天才總是被命運安排著加速前進，很快我們這個小地方已經不足矣掌管九叔的眼界，他成了家裡第一個考到BJ上大學的人，那所學校即便放在今天也是個傳奇。

　　我爸送九叔上了火車，叮囑道:

　　“我和你嫂子結婚的時候，一定要回來參加婚禮。”

　　九叔笑著點頭，就這樣輕描淡寫的離開了。

　　自此之後的八年便失去了聯絡，從小城寄往BJ的一封封家書通通石沉大海，打到學校教務處的電話結果是查無此人，錄取名單上確有他的名字，但九叔隻念了一年就退學了。

　　九叔本就是老來子，又是叔父叔母唯一的親生骨血，如此打擊讓兩位老人心力交瘁。

　　在叔父叔母先後離世的第二年，也就是我六歲的時候，九叔踏著一地枯黃的秋回來了，回到了這座孕育他一身意氣風發的小城。

　　這一年，九叔也才二十六歲，沒人知道他獨自在外闖蕩的這八年發生了什麽，我爸也很識趣的沒有問。

　　我媽是個寡言溫柔的人，做了一桌子菜，打了一壺酒，為九叔接風洗塵。

　　少年兄弟，我爸和九叔之間似乎沒有什麽說不開的事。

　　但這一次，

只有沉默。　　飯桌子上，我好奇的打量著這個氣質非凡的陌生人，他和我父親有六分相似，看上去年輕且滄桑。

　　“你幾歲了?”

　　“六歲。”

　　“我是你九叔，認識不?”

　　“不認識，沒見過你。”

　　“今天不就認識了?你叫什麽名字?”

　　“錢小倩。”

　　九叔的笑凝固在了臉上，緊接著又融化了，眼裡似有若無的熱淚輾轉了很久還是流了下來。

　　“好巧啊，九叔的名字叫錢青，咱倆可真有緣。”

　　說完便嚎啕大哭起來，記得那天我爸哭了，我媽也哭了，我也哭了。

　　我爸哭是因為心疼他叔父叔母，我媽哭是因為心疼她男人，我哭是因為被這個怪叔叔嚇到了。

　　總之，在那頓飯之後我爸徹徹底底的原諒了九叔，重新接納了他。

　　我上小學之後，父母的工作逐漸忙了起來，國家扶持我們的小城試點改革，我爸經常加班到很晚。

　　母親也因為在學校裡連帶幾年畢業班而分身乏術。

　　從不工作但似乎總有錢花的九叔，便成了我的主要監護人。

　　九叔回來的時候給了我媽一個存折，死命要她收下。

　　“嫂子你就拿著吧，我知道我哥這些年怨我氣我，不看在你和小倩的面子上他也不會原諒我，我如今在這世上已經沒有比你們一家更親的人了，長嫂如母，這上邊都是我哥這些年來給我匯的錢，我一分沒動。孩子還小需要這些，你放心，都是乾淨錢。”

　　最後我實在看不下去了連忙大喊:

　　“爸爸！九叔給媽媽跪下啦！”

　　九叔連忙跑過來捂我的嘴。

　　“祖宗，你再喊，九叔的臉還要不要了?”

　　我媽這才點頭收下。

　　別的不說，連我媽都不得不承認，九叔在帶娃這方面還是頗有心得，把我這個小匪人治理的那是服服帖帖。

　　我從小到大的家長會幾乎都是九叔去的，他每次都故意穿的很拉風，不是皮夾克就是墨鏡西裝，搞得班上的那些男生都沒人敢喜歡我。

　　“他們不喜歡就對了，就是要讓他們不喜歡。小倩你一定要記住一件事情。”

　　“什麽事?”

　　“男人這輩子能遇見的最優秀的女孩永遠是在學校裡，但女人這一輩子能遇見最優秀的男孩，那都是在學校外。這些小子有什麽好喜歡的，我錢青的侄女那必須是優秀男人的收割機，你志不在此，志不在此啦！”

　　“是嗎，可是我完全看不見我的市場在哪裡。”

　　“市場總會有的，你現在要做的就是把內在提升起來，到時候往哪兒一出現就跟有金鍾罩似的，沒人敢欺負你。”

　　“行吧，我姑且相信你，英語卷子要家長簽字。”

　　“68分?你可真是你爸的女兒，不過好在及格了。”

　　“我已經高一了，90分及格，150的卷子。”

　　……

　　“錢小倩你今天晚上別想吃飯了。”

　　九叔這個人幾乎滲透了我人格建立的各個階段，可以說我的三觀很大程度上都受到了他廣博見聞的影響。

　　除此之外他也教了我很多別的東西，我一開始不知道他為什麽要教我這些，但我隱約覺得他教我的這些東西，與他失蹤的那八年有關。

　　他試圖向我灌輸更多這方面東西的意願日漸迫切，尤其是在我考上大學之後。

　　其實一開始他是很反對我去BJ上學的，想讓我去南方，但最後也隻好妥協。

　　“罷了罷了，這都是命，你的命總歸是比我要好的。”

　　我每個寒暑假回家，他都會抓緊時間讓我背一些古籍或是帶我出去旅遊。

　　每次假期結束又都總是不來送我，卻又每次都給我匯錢，我也總能收到銀行發來的短信，交易附言無一例外都是:

　　新學期快樂！照顧好自己！

　　有次聽到我媽悄悄跟鄰居說:

　　“我家女兒是她九叔帶大的，我跟她爸這些年沒怎麽管過，叔侄倆感情深得很，我小叔子是把小倩當他親生女兒一樣，每次我女兒去上學走的時候，他還會哭呢！”

　　“害，你家小弟錢青人好，就是眼窩子軟。”

　　上一次見九叔，是我大四回家過年的那個寒假，天很冷，九叔穿一件很厚的皮襖，指縫夾著一根細煙出來迎我。

　　那時候我已經很會打扮了，穿了帶跟的靴子很苗條，照例想跟小時候一樣去抱他，九叔不動聲色的把我隔開了。

　　我有些悻悻地意識到，我們已經是在公共場合應該避嫌的年紀了。

　　他伸手接過我的行李箱走在前頭，聲音悶悶地問我冷不冷，我趕緊跟上去說不冷。

　　走近他身邊才發現，我小時候心裡的蓋世英雄也有了白發，眼角也有了痕跡。

　　大學的四年很短，也很長，我不知道這些年習慣了有我作伴的九叔，這四年是怎麽過得。

　　那個年過得還不錯，親戚們誇我人漂亮又有出息，爸媽都很開心。

　　只有我察覺到九叔有些莫名的憂傷，但是也不敢多問。

　　終於在我假期還有十天的時候，九叔檢查完我的背誦，合上古籍說。

　　“小倩，十六年了，我已經沒什麽可教你的了。”

　　他說這話的時候眼底有一些失落，就好像他說出這些話，就會失去我對他的所有崇拜。

　　“怎麽了九叔， 你最近不太對勁，爸媽都看不出來，可是我能看出來，你到底怎麽了?”

　　“你真的很笨，我用了八年就學會的東西，你十六年才學完，不過你是個好命的孩子，以後的路哪怕一個人也能走的很好。”

　　九叔不聽我的，反而是在自說自話，這些年來他早已如我父一般，我哪裡聽得了他講這些話，眼睛酸的厲害，話也帶了哭腔:

　　“你這個臭老頭到底怎了嘛！”

　　他這下才笑著看我，好像又回到了中學時叛逆期和他頂嘴的那些日子，臉上也又有了些神采。

　　“我快沒有時間了，但你的人生還很長，我們這一脈都有著自己特殊的使命，你和我是一樣的傳承者，我知道你很想知道我年輕的時候到底發生了些什麽，但是你跟你媽一樣溫柔從來都不問。有時候真的很羨慕你啊，我就做不到，只要是我想知道的事情就一定要弄清楚，這讓我惹上了很大的麻煩，你可不要像我。”

　　“九叔你在說什麽，我聽不明白。”

　　我擦了把眼淚，鼻涕也流了出來。

　　“你遲早會明白的，不要替你九叔擔心，看你流眼淚，九叔也不想認命了，還想再跟天爭一回。過完年你要回學校準備畢業答辯吧?”

　　“嗯。”

　　我點點頭。

　　“我跟你一起去，九叔有些事要去辦，辦好了的話，說不定可以多活兩年。”

　　他伸手像小時候一樣拿紙替我揩了把鼻涕，沾到他手上也不嫌髒。

　　我沒有說話，這些年學的東西告訴我，九叔的大限快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