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60年7月20日,永平三年六月肆日,上午6點20分,於闐城北門。常朔穿越前6個小時。)
太陽剛剛冒了個頭。
數隻白羽烏喙的鴿子一掠過城門,便驟然撲啦啦振動雙翅,帶著身體翻折回旋下降,最後收斂羽翼,輕盈的落在同樣雪白的一片素帛上。
城頭上一名門吏先是呵了一口熱氣,然後才小心翼翼的揮舞手臂,將這些不速之客“溫和”驅離。
這些都是信鴿,鮮紅的小爪上都掛著半指長的小竹枝。
在於闐,有錢豢養信鴿的人非富即貴。他們不過是為官府做事的小門吏,靠每日清理城門、懸掛帛紙這類雜務謀生,是千萬不敢得罪這些鴿子的。
門吏驅離了礙事的信鴿,方才招呼同伴繼續懸放帛紙。
這些帛紙並不簡單,是用昂貴的縑帛作為書寫材料,其作用相當於後世報紙。
每日清晨城門大開,這些門吏就將帛紙懸掛於進出門洞上,宣告近日城中發生的要事、大事,以及一些商家廣告。
於闐北門一共有七條門道,現在每個門洞之上都掛著一筒寬約三尺半的卷軸。
門吏們雖然笨手笨腳,但做事卻是認真。他們提拉著卷軸兩端的繩索,一絲不苟的舒卷開帛紙內容。底端最先滾露出來,是數十個濃墨揮灑而成的漢字,每個字都寫的極大,方便來往的行人商旅在極遠處就能看見。
“大漢永平三年六月三日,龜茲人皮睿緹辭:
皮今求買取柯氏絲行縑帛五萬匹,伏願殿下照茲所請,謹辭。
輔國侯都末傳
國相蘇榆勒傳
令聽買取。
大漢永平三年六月四日”
“令”字上蓋著同樣用漢文書寫的鮮紅字印——“漢於闐王印”,字印是特意拓大的,漢室天子當然不會頒賜如此巨大的印璽。
“聽買取”是聽憑買賣的意思,這通常用來表示官方允準買賣雙方進行某項交易。
隨著帛書的徐徐放下,人們又依次看到另外三種各不相同的文字,豎向書寫的是粟特文,橫向書寫的是怯盧文和梵文。
於闐境內族類混雜。
相傳兩百年前,秦始皇晚年之際,一支秦軍不知何故由中原流亡至此,並聯合當地土著建立於闐城。秦滅漢興之際,世居河西走廊的大月氏被匈奴人屠戮,被迫從家鄉遷逃,其中一支散落遺種來到於闐,接受秦軍首領百裡霽邀請便在此休養生息。
漢興之初,百裡霽為避免天子猜忌,定下禪讓繼位製,主動隱居幕後,同時不斷吸引戰亂中的各部族來此定居,將於闐城打造成沙漠中的天堂綠洲。
百年前中原漢武帝鑿通西域後,在百裡家族授意下,於闐國主乾脆向大漢天子俯首稱臣,於是漢人屯田卒也一撥接一撥的來到此地,繼而開枝散葉。
四五十年前,王莽篡國、中原動亂,又有一批漢羌流民自河西移民至此。除此之外,百年間還有途經於闐、膚色各異的諸國商旅後裔。這些族群在於闐日常使用最多的便是這四種文字。
四種文字記錄宣告的是同一件事,於闐國主同意龜茲人購買五萬匹縑帛,這是一筆大宗買賣的通告。
杜季貢眯著眼,將掛在城牆上,已全部顯露的四種文字又相互印證對照著看了一遍,然後才低頭揭起行稅帳薄的封面,查看此筆交易的相應憑證記錄。
按照於闐施行的財計制度,凡在域內達成的買賣交易,
必須上報官府知曉,此刻的他便身負驗核交易手續真假、完備之責。 “大漢永平三年六月三日,皮睿緹買縑帛五萬匹,於柯氏絲行,行稅以縑帛作價,計五百匹。”
今日是六月肆日,在國主允準交易之前,雙方就在確認交易的六月三日當天,將行稅繳納完畢?杜季貢心裡略微有些訝異,但隨即釋懷。
如今漢地河西地界正逢兵災。雖說此次的匈奴流寇乃是癬疥之疾,但商人們若運道不濟,一次攔路截殺便能讓其賠盡身家性命。因而近小半年了,絲路一直不甚順暢,這使得如今西域各邦國的縑帛供應極為短缺,幾乎一日一價。如今絕大多數商家都是持帛觀望,等到絲價進一步上漲。
任誰拿到體量如此巨大的現貨,當然都是盡早完結手續,早日離開以免夜長夢多。
只是柯氏絲行願意一次性拋出這麽多貨,倒是讓人難以相信,這個商號應該沒有這麽多存貨,杜季貢在心中盤算了一下。
杜季貢繼續將目光挪向繳稅記錄的確認要件。輔國侯的鮮紅大印赫然在上,負責審核交易手續真實性的義錢庫印章落在其側,表明雙方已按律法於簽署交易的當日繳納賦稅入庫完畢。
所謂“行稅取之商,坐稅取之民”,於闐的整體稅賦水平在西域諸城邦中可謂最低,因為官府對拖家帶口的升鬥小民並不收取“坐稅”。
至於腰纏巨萬的各國商賈,也僅僅隻收取交易額百分之一的行稅。比之西域其余城邦動輒收取百分四五的過路稅,只在交易中抽取的行稅可以說是微乎其微了。
憑籍獨秀於西域他國的低廉稅率,加之地處昆侖山北麓坡地、用萬年積雪融水灌溉出來的沙漠綠洲,以及遠離時常點燃戰火的絲路北道的原因,於闐成為近百年最為吸引各國商旅的西域城邦,粟特人、安息人、貴霜人,在此地都開設商團、建立據點。
“杜部丞,驗核完畢就可以放他們出城了,這是今天第一批出城的商隊,隊裡有二三百峰駱駝,慢了怕後面的客商會鼓噪起來。 ”
部丞是杜季貢的官職,受俸六百石,全稱為大司農部丞,歸輔國侯節製。依漢製,掌管錢谷金帛諸貨幣的最高官僚為大司農卿,下轄丞與部丞。於闐國為大漢藩屬,官製比照大漢朝廷設置,但又有所取舍,僅設置司農丞與部丞二職,日常職事自主,僅有要事上報國主時,需先與輔國侯會商。
一個面孔黝黑的中年男子用流暢的漢話向杜季貢行禮道。他的五官與杜季貢類似,鼻梁微高,眉毛筆直如刀鋒,給人頗為硬朗的印象。頭髮並未像尋常漢人那樣束發,而是剪裁成緊貼頭皮的短發,粗糙的黑發剛硬挺直,像是炸毛的刺蝟。若是在中原,他肯定會被當成處以髡刑的囚犯。
杜季貢認得他,這男子名叫顛木,與他一樣也是逃避戰亂、流落至此安家的羌人,目前官職是北門司馬,受俸比千石。他還有兩個性格迥異的弟弟,一個叫顛林,另一個叫顛森,雖然各有才具,但性子迥異,不是太讓人省心。
聽到顛木提醒,杜季貢看了一眼面前的駝隊,會意的點了點頭。
五六月間,於闐北上西域諸國主要靠水路,其他時間段才靠陸運。因為六月正值於闐河汛期,若在城外渡口租到行船,便可直接從於闐城下坐船,從人工河渠經白玉河、於闐河一路北向,數日便可安然舒適穿過大沙漠,抵達龜茲。
只是水運早已為新興的史家壟斷,必須提前半年方可預定得上,若無預定,唯有組織駝隊陸運可行了。
當翻開帳薄的第二頁時,上面的內容不由得讓他微微皺起眉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