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章內容10分鍾前，時間線與第二十三章同步。戌初，晚上七點十分。)

　　甘英踩著木階上的絨毯，幾步就跨上一人高的高台，在他身後還緊跟著兩人。

　　興許是平台剛搭建不久，紛亂的人足踩在上面發出“吱吱”的嘈雜異響，這讓擔任引賓之職的甘英汗顏不已。

　　“父親，這位是太尉府禮賓曹掾樸正歡。”略顯局促的甘英向父親行了一禮，然後指著身後細眼圓面的中年男子道，心中卻忽然想起百裡家的歷史過往，那位稱為一代傳奇的首代家主。

　　百裡家祖宗一手創建於闐國，後又尊奉秦漢制度，將漢家冠冕車服禮儀一並引入於闐，待一應定鼎，隨即退位禪讓給合作的土著首領，宣布不再直接乾預於闐國事，一心經營貨殖。

　　另一方面，他又為子孫傳下世襲太尉的虛銜，籍此名正言順的吸引人才歸附，建立黨羽，幕後控制一切，最終成為西域首屈一指的豪富之家，綿延兩百年不絕。

　　瓦喀木大會不知何年興起，卻在百裡家主導的商會勢力推動下，成為近年來各綠洲王國互市貿易的一大盛會。西域五十五國互有征伐，兩國結為世仇者不乏其類。而為了交遊結盟、一泯恩仇，各國王庭也會派出官方使節，或私人代表參加這一合縱連橫的最佳舞台。

　　百裡家為商百年，派人出席這類場合時，通常會以太尉府名義派出官方代表，一名禮賓曹掾足以應付此類虛務。

　　“於闐國太尉府禮賓曹掾樸正歡，拜見子合國主。”樸正歡作揖行禮後便迅速退到一邊，讓出身後之人。

　　“見過樸曹掾。小國寡民，不必講這些繁文縟節。”話雖這麽說，子合國主仍然鄭重其事的作揖回禮，“況且甘風子暫攝國主之位，此前也不過是一介平民，無需樸曹掾如此禮遇。”

　　“這位是……”甘英尚未介紹完來者，就見甘風子前趨兩步深深作揖。

　　“全賴杜先生仗義執言，不然子合國族上下四千余口皆不能保，杜先生對我國有如恩同再造，甘風子在此向杜先生拜謝致意。”甘風子說話時慷慨激昂，臉上一片潮紅，像是喝了酒一般，手上動作也不慢，竟然真的要俯身屈膝。他同甘英一樣，面貌如同漢人，不過身上穿著也是輕便胡服。

　　“國主言重，家主知悉貴國淵源後十分動容，聽聞貴國困厄鄙邦境外一事更是同情不已，便力排眾議邀貴國入境舉辦本次瓦喀木大會，所幸此舉總算解決了貴國燃眉之急。季貢不過代為傳話，不敢貪天功為己有。”

　　說話之人便是杜季貢，百裡現任家主漆氏的私人代表。此人到場意義非凡，就如同百裡家主本人親臨。

　　他還有兩個身份，一個是受俸六百石的司農部丞，是負責掌管於闐日常財計事務的二號官僚。

　　依漢製，掌管錢谷金帛諸貨幣的最高官僚為九卿之一的大司農卿，下轄丞與部丞輔佐。於闐作為大漢名義上的藩屬，官製比照大漢朝廷設置，但又有所取舍，僅設置司農丞與部丞二職，日常職事自主，僅有要事上報國主時，需先與輔國侯會商再做定奪。

　　至於另一個身份，便是龍智府七理事之一。龍智府是百裡家族所創的民間機構，負責整個城邦的貿易買賣支付結算事宜，在商業繁盛的於闐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而杜季貢身為龍智府七理事之首，其地位之重要不言而喻。

　　百裡家退居幕後，卻仍能控制一個國家，就是因其擁有如杜季貢一般的眾多黨羽。

　　杜季貢側身讓過甘風子大禮後又道，“這次貴國遭遇無妄之災，全是粟特商團內部傾軋連累所致，家主意思是貴國今後不必再理會那些外族，畜牧所產可全部交由百裡家代理，不知國主可否同意。”

　　“這……”甘風子聽後竟有些遲疑，

　　“不知國主還有何顧慮?”杜季貢踏前一步，自顧走向大帳。

　　“粟特商團中的安家與石家都派了代表，”甘風子連忙轉身跟上杜季貢，甘英更是早早在門前掀起氈簾等候。

　　“他們早已經在帳內就坐。其中，石家的少主還是親自來的。”甘風子續道。

　　“轟！轟！轟！”四人身後忽然連續傳來數聲巨響。甘英扭頭一看，原來北面的九宮格篝火群恰在此時被點燃，夜晚裡人群興奮的發出山呼海嘯般的喧鬧聲。

　　“石灮(guang)旻(min)?”杜季貢停下腳步奇道，“他沒在洛陽賣花?現在回來了?”

　　“還沒進於闐城，路上聽說瓦喀木在丘葉原召開，便馬不停蹄的折過來，人也是剛到不久，隻比兩位先生早一點點。”甘風子陪在一旁站道。

　　“願不願意，你自己好自為之。若想待價而沽，我勸你還是死了心。石家與安家一番爭鬥，就能差點把你闔族上下拖死在關外，你現在緩過氣便又想著售比三家?難道以為百裡家總是善人，不怕我們攜手另外兩家吞掉你嗎?”杜季貢悠悠說道。

　　“在下不敢，在下不是這個意思，”甘風子大驚失色，連連否認。

　　“帳中還有誰未到?”

　　“除了還未見到龜茲、莎車、大宛、康居、嚴國、奄蔡六國使節，其余大小城邦的人早已入座，另外，還有七八位明夜參加貴主人‘英雄宴’的‘豪傑’也在場，再者，就是擊匈奴校尉休莫覇，他到的稍微早一些。”

　　“休莫覇?他怎麽會來這裡?”

　　“不知道，他早上帶兵經丘葉原循於闐河北上，看旗號是其部下右曲兩個營屯兵士，到傍晚才返回，那時天光已黯， 看不太清旗號，不過我們派去迎接侍奉的人回報說，那些士兵大概只剩下七百人。”甘風子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嗯?一下減員了近三百人?”杜季貢沉吟道。“可哪來的匈奴人?絲路沿途烽燧既未煙火示警，他怎敢私自領軍出擊。莫非他真有異心?”

　　休莫覇職銜是擊匈奴校尉，受俸比兩千石，專司於闐北境防務。若有匈奴人沿於闐河南下，軍情緊急，他方可便宜行事，直接調動兵馬。

　　“可眼下並無聽到任何犯境消息，家主也正籌備‘英雄宴’，全城防務壓力繁重，他未報備太尉府，便公然領兵離開防區，最後還損兵折將，這下真是有好戲看了。”杜季貢心想。

　　“此時確實有一個匈奴人在於闐。”甘風子答話道。

　　“若是在北地，誰敢攔住爺，爺就一錘砸碎他的天靈蓋，”一個霸道至極的聲音在身前響起，杜季貢抬頭一瞧，來者是一個頭戴尖頂氈帽、身穿胡服的壯漢。他個頭不高，身體卻似亂斧劈出的老樹根一樣壯實厚重。

　　真的是一個匈奴人?！

　　“好狗不擋道，你在這擋了有多久了?”壯漢大搖大擺的正走出氈帳，然而身後盡是滿帳的噓聲。

　　“虛連題莫得！休得無禮，你知不知道此人是誰?”甘風子聽後有些惱怒，連忙轉身斥責。

　　“我管他是誰，看什麽看，信不信爺一錘子砸扁你，”壯漢聽到斥責卻是個混不吝，依然仰起脖子對立定的杜季貢覷著眼。

　　“英兒，馬上把這個匈奴人帶走。杜先生，咱們別理會這個莽漢，先進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