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少主為何行此大禮?”杜季貢望著匍匐在地的石灮旻,又看了看自己身上,不由得皺起眉又退後一步立定。他穿著一身玄色的直裾深衣,若有汙漬本來也看不出什麽,只是腰間系帶素白,剛才被石灮旻飛身一撲,上面就多了幾道深深的指印。
“請杜先生回,回去後,給百裡家主,帶,帶個話,”石灮旻頭顱低垂、四體著地跪在地毯上,口齒含糊不清,若乾涎水都滴落下來,打在絨毯上頓時浸透一大片,一副爛醉如泥的樣子。
見他如此不堪模樣,杜季貢眉頭擰得更緊,又多掃了幾眼自己身上,果然發現下裳靠近腰帶指印處有五六道拖長的指痕,若不細細觀察,還真看不出來。
他心中一動,將左手籠在袖子裡,五根指頭在虛空中打著節拍。其他人釋放禁術或歌或舞,但他隻用彈琴即可——手指頭在空氣中比劃著彈琴的動作。
禁術·犬神反饋的結果,這些汙漬不過是些調了骨粉的花泥。
花泥?豪富人家果然不一樣,育花都用的是牲畜骨灰,普通人家耕種施肥,不過是堆些牲畜糞尿、草木灰之類的。
杜季貢將目光移向小口白玉瓶上,一枝白色的鬱金香含苞待放。
鬱金香的花期是每年的四五月,此時按公歷算,應是7月20日,早就過了正常花期,現在能拿出價格不菲的鬱金香示人,說明這個家夥通過某種手段調節溫度控制延長花期。
他到底想幹什麽?
杜季貢手上動作並沒有停止,接著又釋放了第二項禁術·阿毗曬噶。
嗯?他被“思維裂縫”籠罩了?他成了智者?還是身上攜帶有魂器?他到底是天機社還是光照會的人?
杜季貢之所以將石灮旻的生平了若指掌,便是因為在離開於闐之前,這個經歷奇特的粟特人一直是個普通的原人。
對於他,以及附庸於百裡家的眾多高階智者而言,只要能釋放禁術·阿毗曬噶,原人的生平簡直就如一張白紙那樣簡單。無論是在與東離城邦公主的新婚之夜,他一共使用了幾種姿勢;還是在與敘利亞總督豪華船艙內的秘密商談內容,他都能知道的一清二楚。
可現在,這種信息優勢不存在了。
只能靠言行去判斷。
“請石少主先起來說話。”
能帶什麽話?無外乎與子合國畜牧出產有關。
在於闐,除了百裡家設有家族牧場外,本國從事畜產之人所剩無幾,原因就三個字——不值得。
自建城起兩百年,於闐本地人家家戶戶皆有房屋田產,將房屋出租給外地商戶改作倉庫、鋪面、館閣,每月收租即可過得富足安寧。
從漢地傳來的茶坊、戲館,從安息、羅馬流傳來的歌劇、話劇、角鬥表演,從貴霜、東離乃至更遙遠的盤越、撣泰地區傳來的歌舞、按摩、洗浴,哪裡不能去,哪裡去不起?何苦要去遠離人煙的草原牧區捱苦受累,一年辛苦下來卻掙不到幾個錢。
然而百裡家牧場每年僅能出欄三十萬頭牲畜,遠遠不能保障於闐將近七十萬人口每日的肉奶供應,因此粟特商會瞅準商機,與王室、各方貴族商定後特意開放邊界,將十余隻小部落引入南山牧場,但也僅僅每年增加二十萬頭牲畜的出欄量。
在子合國入境之前,石家控制了這十余隻小部落的大多數,打破了百裡家原來的壟斷地位,牢牢佔據了於闐肉奶供應市場的40%,每日錢財如流水般嘩嘩的溜進石家的錢袋。
而安家則一直關注國境西面的遊牧大國子合,屢次上門遊說,示之以鴻臚寺許可,許之以草場厚利,勸其放棄呼鞬谷,來於闐綠洲放牧生息,最終打消甘風子顧慮,立約允諾同意。
石家自然心生不甘。子合國人數四千有余,每年可以出欄的牲畜數量卻達二十四萬頭,若讓安家成功引入於闐,勢必衝擊其在肉奶市場上的利益。
於是一邊向鴻臚寺暗中告狀,說子合勢大,難以防范,若以異心,恐生禍端;另一邊差人去西境邊關賄賂守將,讓其百般刁難,將子合遷徙隊伍攔在關外;同時又遣人去與甘風子交涉,告之若想平安入關,便與安家解約,重新與石家締約。
安家自然不會坐視不管,也出動力量在各方轉圜。然而子合國卻經不起乾耗,牲畜經長途跋涉掉膘嚴重,儲備草料也漸漸耗光,每天都有上百頭牲口餓斃。
就在這時,一直置身事外的百裡家果斷出手,宣布將瓦喀木大會舉辦權授予子合國,並將從未放牧過的丘葉原草場征辟為舉辦場地,任其使用,變相繞過丘葉原禁牧令,從而一舉挽救了子合全族上下的命運。
當然,這並非百裡家大發善心,此舉打破禁令,與粟特勢力最大的兩個家族發生直接衝突,同時更加重了百裡家在王室、其他貴族世家心中的跋扈印象,若無好處,鬼才做這冤大頭——好處便是百裡家穩固了自己在肉食供應上的壟斷地位。
這讓各據私兵的王室、其他貴族不會有更多的選擇范圍。
“嘿嘿嘿,嗝,”石灮旻終於抬起頭,堆滿脂肪的粉紅臉頰在笑聲中顫動,顯是酒沒少喝。
“您,您不答應,我就,不,不起來。”
“石少主,有話就直說,何必故弄玄虛。”
“那,那我就說了,”石灮旻直起身,從食桌上抓下那支裝有白鬱金香的小口白玉瓶,然後雙手將它遞到杜季貢身前,“我,我想,娶百裡小姐為……”
直到這時,杜季貢才反應過來,為什麽石灮旻會挑一支純白無瑕的白色鬱金香放在他的桌上。在後世中,白色鬱金香的花語代表純潔的愛情。
這時後桌的樸曹掾勃然大怒,猛的一拍桌子,霍然起身道,“石灮旻!你好大的膽子,竟敢侮辱我家小姐!”
他本就對石灮旻本抱有敵意,見他在杜季貢面前頻頻失禮,一腔惱意更是按捺已久,現在親耳聽見石灮旻言語輕薄主家,豈有不當場發作之理。
“樸曹掾,慎言。”杜季貢一眼掃過近前幾張食桌。
甘風子背對著他,正與坐他對面的休莫覇暢言,休莫覇似乎心中有事,一臉木然,並沒注意到這裡發生了什麽。
一位戴著淡紫色面巾、遮住容貌的年輕女人剛被侍者引到休莫覇身旁,看身形就是手持魂器“秀霸”之女子。她剛坐下,應該也沒聽到什麽。至於周圍其他人則各懷心事,端著酒杯四處尋找相識、或者不相識的人觥籌交錯,攀談交情。
幸好尚無人注意這邊。這些都是西域各邦國使節,若只看到他被石灮旻跪拜,隻道石家已被百裡家懾服,除了心中更加畏懼百裡家權勢外,並不會有其他想法。
可若聽到他們說話內容,日後指不定會被傳成什麽樣子。就連每隔二十年舉辦的百裡家“英雄會”都會被百般詆毀,在眾人口中成了為百裡家主舉辦的比武招親,更何況此時粟特人就跪拜在地胡言亂語。
“石灮旻,聽說你又想討老婆?”一個俏麗女人在侍者指引下,走到杜季貢身旁翩然坐下,她的辮發上系束著彩色絲帶,落座時揚起的裙擺像是深夜綻放的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