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離的脖子被人用匕抵著，來人身上帶著血腥味和水藻味，就像早上在淮水邊聞到的那種。
既然對方說的是“九原君，好久不見”，那就應該是天秦的故人，不知怎麽潛入了大營。
他的聲音不太記得了，聽起來年紀不大，呼吸粗重，聲源位置也高，所以個頭很大，這應該是個凶猛的男人。
但呼出的氣息又有點顫抖，應該是太冷了，而他也在竭力克制住這種顫抖。
將離不發一語，繼續把手泡進熱水盆，稍稍搓洗，接著甩了下手，擦乾之後對折葛巾，搭在盆邊，緩緩轉過身。
老實說，第一眼他真的沒認出那是誰，一個橫眉怒目的短髯大漢，清澈的眼睛好像在哪裡見過。
片刻的納悶之後，他還有點不太相信，不是說了不會在這裡碰到那人的麽?
“……魏仲武?”
魏仲武依然舉匕抵著他，見到將離的正臉，他稍稍一愣。
倒不是愣於將離的變化，而是他那種帶著欣喜笑意的眼神，溫和平淡，清朗怡然，還如初見時那樣令人願意去靠近。
故人相見，分外糾結。
比起新垣平，將離對魏仲武更有感情，兩人曾一起在北境的山丘夾道中擊殺匈奴，多了幾分同袍之誼。
又因為他妹妹魏秋子的關系，將離也把仲武當手足。
雖然兩軍交戰，但秋子說過仲武是北境將領，不會被調到南境的淮水，遇不上的話，那就放開乾仗。
沒想到居然還就遇上了。
兩人相視無語，魏仲武是來找他算帳的，但真的看到他，瞬間想起九原的那些過往，此時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心情無比複雜，手中的匕首也有點松了勁。
他嘴角抽動一下，正要開口，帳外忽然傳來王兗爽朗的聲音:“將軍啊，飯好了，今天有羊湯，可得——”
“慢！”將離朝外大喊一聲，“我在更衣，方才出了點汗，飯菜就放在帳外吧，我一會兒自己出來拿。”
王兗愣了一下，並沒多想:“哦，那好，我讓人在外面等你，你可要快點啊，這天冷的，沒一會兒就要涼。”
“知道了。”
王兗隨即讓送飯兵端著飯菜等在帳外，剛要轉身，將離又來了指示:“麻煩王司馬讓庖廚多做一份送來，天太冷，肚子餓得快。”
王兗笑著點點頭:“好嘞，就再給將軍來盆羊肉。”
將離跟他二人私交不錯，在執行任務以外的時候都比較隨意，賀岩也是。
這兩人算是將離在軍中的心腹，忠心聽命，爽快直言，對他九原君的舊身份也不介意，連問都不問。
他們只相信眼裡看到的東西，不在乎將離是什麽人，只看重他做了什麽事，能一起出生入死的一定是兄弟。
聽著王兗身上的鎧甲摩擦聲漸漸走遠，魏仲武舉著匕的手也慢慢垂下。
將離默默走開，找到鐵鉗捅了捅炭盆，頓時竄升出幾粒火星，一股暖意冒了出來。
盆上吊著一隻小鐵壺，裡面的水開了，將離幫兩人各倒一杯熱水，又到帳外去端飯，對那小士伍說道:“一會兒飯再來，你就還這麽等著，我自己出來拿，知道麽?”
小士伍點點頭，轉身跑去庖帳。
將離回帳後，把一盆羊肉一盆飯放到案上，朝站在一旁坐立不安的魏仲武勾了下手:“餓了吧，來吃。”
魏仲武很餓，咬了下牙，不願意就這麽坐過去，但肚子是誠實的，

不爭氣地“咕嘰——”直叫。
他昨晚裝成勞役兵，跟著隊伍回了西大營，為了不被別人認出，就不進營帳睡覺，更不和大夥一起吃飯，一直左藏右藏地躲在乾搬運苦力的勞役裡渾水摸魚。
一整天都沒有吃東西，身上還穿著濕噠噠的衣服，濕衣服被風一吹，變得又冷又硬，硬邦邦地裹在身上，讓這個北境大將不禁瑟瑟發抖，也更加重了饑餓感。
他可以忍住饑餓，但穿著單薄的衣服，實在沒法假裝不冷，不自覺的顫抖會弱了自己的氣勢。
魏仲武不再糾結，往將離對面一坐，伸手靠向炭火烘烤起來，瞬間猶如新生。
一大盆香嫩的水煮羊肉被推了過來，旁邊還有一碗飄著蔥花的羊湯，和一碟看起來油亮可口的醢醬。
“吃吧，”將離拿起一塊羊肉，蘸了些醢醬吃掉，“沒毒。”
魏仲武悄悄吞咽一口，別過臉不再去看。
挨著炭盆，他覺得自己被凍僵了的手指正在開始恢復知覺，慢慢握緊匕首。
將離也不管他，自己一個人吃得噴香。
過了一會兒，小士伍又端來一盆羊肉，在帳外喊了一聲:“將軍，羊肉來了。”
將離起身去端來，往魏仲武面前一放:“沒有力氣，怎麽殺我?”
“為什麽……”魏仲武終於緩緩抬起頭，眼裡滿是不解和憤懣，“要殺自己人?”
將離嚼嚼羊肉， 喝了一口湯，遞來碗:“羊湯不錯，放了花椒，把膻味給壓住了，嘗嘗?”
魏仲武皺眉眨了下眼睛，低吼一聲:“我在問你話！”
將離砸吧著嘴，回味一下羊湯的味道:“南楚口味偏甜偏淡，你口重，怕是不會習慣，算了。”
他說著又捏起一塊羊肉，正反兩面蘸滿醢醬，遞了過來:“那就吃肉吧，這是很鹹的豆醬，應該合你的——”
魏仲武“啪”的一聲打掉他手裡的肉:“我沒心情跟你吃飯！你知道你在做什麽嗎?你這是叛國！”
將離望著掉在地上的羊肉，有點遺憾:“好好一塊肉，真是的。”
他舔了舔手指，對仲武的話不以為然，繼續吃第二塊。
這種質問聽得多了，早先在閩地的時候，他就跟新垣平解釋過自己為什麽要在南楚生根，但效果很不好，那是個強的，聽不進去，魏仲武估計也是。
將離便不再想解釋，要是見一個故人就解釋一遍，那這後半生也就別乾其他事了。
能理解、信賴自己的人，不用解釋。
而對於那些本就對有所懷疑的，怎麽解釋都沒用，只會越抹越黑。
還不如省些口舌來吃羊肉。
魏仲武見他這幅避重就輕、不理不睬的樣子，氣不打一處來，猛地拍案站起，怒聲吼道:“千余人啊！盡成焦屍！你是天秦的王族，你殺的是天秦的士伍！自己的子民！就一點不愧疚嗎?”
帳外的王兗本要進門，聽到這句話，立即停下腳步，仔細聽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