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仲武話音落罷，帳外兩個值守士伍想要進去查看，被王兗擺擺手攔住了。
他在厚重的門幕外一動不動，屏息凝神地聽著。
雖然他從來不問將離關於九原君的事，但也想知道，這個雲夢君到底值不值得全軍信賴。
如果裡面的回答令自己失望，那今晚就會有一匹快馬飛奔至南郢，請求換將。
帳內靜得嚇人，只有小鐵壺的蓋子“噗嚕噗嚕”被沸騰的熱水往上頂著，順著壺壁流下，“茲啦茲啦”落在炭上，冒出一團團蒸騰的白氣。
將離忙著吃肉，抽空伸出一隻手，隔著厚布把小壺拿開，同時瞥他一眼，閑話家常般地說道:
“打仗不就是這樣麽?生生死死，尋常得很，士伍的命在戰場，只有在戰場上殊死搏命，才能稱得上一個兵，你在北境這麽久了，聽說也是個裨司馬，這麽基本的道理還不明白?”
魏仲武抽了下眉角:“你怎麽知道我——”
“況且，”將離打斷他道，”天秦若是不南攻，就不會有這麽多人喪命，挑起戰爭的是你們，就要做好死傷的準備，不死人打什麽仗?如今南楚防守自衛、合理反擊，你倒不滿了?”
魏仲武無話可說，就是這麽個道理，只是同袍在自己身邊慘烈的死狀讓他頗受打擊，在戰場上從未有過敗績的自尊心也備受摧殘，一時無法接受這麽大的失敗。
他要宣泄，目標就是這個天秦的叛徒。
“你這是在出賣你母國士伍的性命來換取你自己在南楚的地位！”
將離眯了下眼睛，慢慢抬眼看向他，陰鷙冷聲道:“南楚的地位，我早就掙到了，水面上發生的那一切，是我地位的責任。”
魏仲武煩躁地揮手指向帳外:“你的責任在天秦！你是王族！怎麽能站到南楚去與母國對立?”
將離心裡有點累，心想他怎麽還在糾結這個問題，算了，那就回答他一下吧。
“我的家在南楚，楚皇是我的君主，我，”他一字一頓道，“絕、對、不、會、辜負南楚！”
門外的王兗稍稍松了口氣，聽到這話他就放心了。
“但……”魏仲武皺了下眉，“太后，陛下，永寧君，桃君，成安君，鹹陽的那些，他們……他們都是你的家人啊！”
永寧君是將離的另一個弟弟，嬴昭，今年二十三歲。
“呵呵，那些家人?”將離不屑地搖搖頭，“你畢竟是個局外人，沒聽說麽?九原君為什麽要南下逃亡?你口中的‘家人’，可沒把我當家人。”
“什麽……意思?”
世人皆傳:九原君受天秦宗室迫害，妻離子散、家破人亡，無奈南逃。
這些說辭，魏仲武也聽過些，但他不相信，認為只是九原君投奔南楚的借口。
家人，怎麽會害自己的家人?
將離不打算再多說了，沉默片刻，對他說出四個字:“天秦，不值。”
他說完就擦了擦嘴，收收碗筷往旁邊一摞，倒上一杯熱水慢慢抿了起來。
魏仲武不明白他的那句“天秦不值”是什麽意思，但天秦是自己的國家，作為一個土生土長的天秦北境人，身在行伍，就要為國禦敵，身為秦將，就要以統一為最終目的。
他還對這個九原君抱著歸國效力的盼望，此時也不管會不會被外面聽見，扯開嗓子:“嬴將離！你難道忘了歷代秦王想要統一中夏的宏願了嗎?你這樣，對得起秦國王族的列祖列宗嗎?”
渾厚的吼聲高亢有力，

久久回蕩在帳中，伴隨著帳外呼嘯的風聲，攝人心魄。
西大營的主帥帳外，已經圍滿了一層又一層的士伍，賀岩也來了，和另幾個裨將一起站在王兗身邊。
帳外百余人無一出聲，都在等著自家主將作出反應，心中隱隱不安，卻又帶著幾分踏實。
將離漱了漱口，在碗裡吐掉水，慢聲說道:“天下落定久矣，秦楚兩國本可以相安無事、互通互商、共同繁榮下去的，可如今天秦不顧南楚百姓安危，勞軍勞民，再挑紛爭，南楚不願開戰，但也不怕接戰，勢必會傾舉國之力與你們對抗，絕不退讓半步。
“就算天秦執意莽進，以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形勢慘勝，即使勝了，滅掉了南楚，統一了整個中夏，但這樣的統一，用數以百萬計的士伍、平民的屍骨堆砌而成，踩在血路上實現，結果換來一片沒有生氣的領土，毫無意義。”
魏仲武聽罷低頭不語，稍作細想，又堅定地搖了下頭:“我們不殺平民，士伍伏低不殺，如果南楚主動投降，即可避免血戰，我會去跟上將軍說，若能不戰而達到目的，沒人願意去戰。”
將離忽然覺得他很幼稚，滿臉胡子都白長了。
“南楚好好的，有兵有錢有實力，為什麽要想不開投降?不如你們撤軍吧， 去告訴白進，秦楚開戰，必遭天譴，七十年前夏天的兩場暴雪，凍死兩國百萬士伍，淮水兩岸至今荒蕪，都忘記了麽?”
魏仲武冷笑一聲:“這你也信?那都是南楚為求自保編出來騙人的。”
將離輕輕搖頭:“這不是空穴來風的傳言，還有尚存於世的耄耋老人對此記憶猶新，我就見過一個，他的父親不願吃同袍的屍體，割股果腹才捱過暴雪，回家當天便爛瘡而亡。”
“這些事你可以不信，但是要敬畏，敬畏天地自然，兩軍交戰，天若生變，那就是上天的警告，是對挑起戰爭之人的懲罰，若是像武厲王那樣執意逆天而行，損害的，只能是他自己和兩國士伍、平民的性命。
“現在兩國的戰事完全是個別人想要征服的私欲而引起的，對，我說的就是攻楚派，公孫啟那幫人，他們用所謂的天秦列祖列宗的宏願，把這種單一的想法強加給更多的大眾，給士伍洗腦、讓他們義無反顧地效忠，使民眾認同、支持，最後再讓這大眾替自己去完成他們的欲念，這，難道不是在濫用生命來謀求私利嗎?
“大道理說多了沒用，真正辦事的都是將士們，上鋒決策已定，違命就是處斬，你沒法選擇你的陣營，我也沒什麽好說的。
“如果你執意要去給攻楚派當劍使、去做公孫啟血腥征服的工具，那是你作為天秦將領的職責，而我，現在是南楚的雲夢君，肩負守衛信陽城的使命，只要做一天南楚的將軍，就要守一天南楚的城，我絕對……不會讓天秦軍攻破信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