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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國大梟》第114章 左倫此人・為欲而殺
“師父來了?”木雲噌地站起,兩眼睜得圓圓的:“快帶我去見他。”
金風拽著他裳擺讓他坐下,前後左右地看看,見周圍近處沒人,準備跟弟弟說說剛才的事情……
魏秋子是師父在一年前新收的徒弟,他老人家不想節外生枝,已經獨自回城。
木雲很久都沒見過神秘的師父了,此時很有些失落:“這一年半,他為何不與你我聯絡?”
“為了保護夫人。”
這個老頭兒對弟子亦祖亦父,亦師亦友,居無定所,行無蹤跡,但每到一處都會有棲身的良宅。
他兄弟二人早先奉師命,將前禦史中丞尹延的獨女秘密送嫁至九原鄭氏,此後就寸步不離九原,與師父斷了聯絡,只能從酒肆中聽到些關於他的事。
左倫。
一個流傳在遊俠劍客口中的傳說。
一團發霉長毛的黑煤球一樣的老東西。
在將離來這裡之前,都是他的名號霸佔著九原城酒肆風雲人物的絕對頭位,之後被總是搞出些事情的九原君搶了風頭。
老東西壓根不關心,也不喜歡從別人口中聽見自己的名字。
每次聽到就會冷不丁地打個顫,就像以前跟他比劍的對手被他盯了一眼而打個顫是一樣的反應。
對這個名字是有些厭惡的,跟一些羅裡吧嗦、纏繞不清的成年舊事有關。
連他自己都理不清楚頭緒,也懶得取假名,乾脆讓別人直呼自己老東西。
不過在裡正那邊要有個登記的名字,叫老甲。
“姓老名甲。”他說。
現在算是在家養老的,藏在九原城東邊一處叫同裡的裡巷。
有個寬敞的宅院,前院種桑樹,後院有豬圈,不過他家豬圈裡養雞。
沒事的時候教教孩子射箭,那孩子就是魏秋子。
至於他倆是怎麽碰上的,老甲記得那是一年前的夏天,市集上梟首了一個遊俠暴徒,那孩子和另外兩個姑娘在街上轉悠。
其他兩人都離行刑的市亭遠遠的,就她一人擠進人群進去看。
正好站在老甲旁邊,圍觀的一圈都是爺們,就她一個及笄的丫頭。
老甲沒注意旁邊的人,直到暴徒的頭滾過來……
這個人頭的名字挺常出現在酒肆裡的,兩人在十幾年前較量過,其實還沒交上手呢,他就被老甲的眼神懾得自己退了。
那犯人在鍘刀碰上脖子的一刹那,像是突然認出了人群中的老甲。
這個目光狠厲、劍術卓群、令人聞風起敬的昔日劍豪,居然撓著襠,懶散著神情淪落為一團糟爛的臭老頭。
驚訝困惑的眼光隨著腦袋掉在地上,咕嚕咕嚕一圈一圈轉過來。
散開的頭髮糊在臉上,卻剛好露出眼睛的位置,邊轉還邊一圈一圈地在老甲身上上下打量。
之後終於停下,停在身旁這個小姑娘腳邊,即使都這樣了,那沒死透的眼睛仍要往老甲臉上翻,翻得白白的。
老甲咂砸嘴,他早就不記得這人,隻納悶他幹嘛這樣盯著自己,隨後看見了旁邊的一雙繡鞋。
小姑娘沒出聲,的確有些被嚇到,但不是姑娘家的那種被嚇。
當周圍一圈爺們的視線都跟著這顆腦袋停下來的時候,她往後碎了半步,接著猛地抬腳一踢,把腦袋重重踢到來撿頭的刑官面前。
眾人錯愕當場,小姑娘慌著臉,又擠擠拱拱地鑽出人群。
老甲眼睛一亮,一路跟著那丫頭,

發現她進了監禦史魏家的府邸,便在斜對面的巷子裡蹲守,蹲到那姑娘再次單獨出門。
便當場將她攔住:“我要教你劍術。”
小姑娘搖搖頭:“我沒錢買束脩。”
“不要束脩,白教。”
“我想不學劍。”
“想學什麽?”
“弓。”
“為何?”
“不為何。”
“去弄把竹弓來。”
……
老甲那天是專門去看人行刑的,他想去觀賞“殺”這一過程。
梟首、腰斬、車裂,在老甲看來就是身體部位的分離,與切開牛羊豬狗沒有區別,當初仗劍也並不是為義,而是可以以“義”的名義殺人。
天秦禁私鬥,但止不了私鬥。
年輕的時候,為了保持殺人行為的正當性而盡可能地延長這種刺激,他都選擇去殺普通意義上的壞人。
逍遙法外的暴徒逃犯、劫匪盜賊,罪行不分大小,惡人不分老少。
還順手殺了幾個采花的,那些人就死在姑娘身上。
中尉府從來沒查出是誰乾的,與其說查不出來,倒不如說是有意無意地放手不查,是一種變相的默許。
鹹陽城中普通意義上的壞人被他越殺越少,城裡的治安越來越好了。
而鹹陽宮衛士令這種固定職業顯然不夠滿足他的業余愛好,他需要換個環境,找新的壞人去殺。
“左倫”的大名是在他離開鹹陽後才傳出去的。
在別郡重複了好幾起類似事件,卻不慎被人發現了真名,很快就有人將他和鹹陽城中的“義舉”聯系起來,名聲大振。
官府裝模作樣發了些通緝令,遊徼求盜當然也有強烈的英雄情結,所以執行得並不嚴格,甚至開始效仿左倫的行為。
但他們注定成為不了左倫那樣的人,因為他們都被抓了。
遊俠們認為既能在私鬥中獲勝又可以成功躲開官府追捕的人,才稱得上真正的劍客,以身犯險還能全身而退,左倫便是其中的首位。
就像是拿著官府頒發的軟令箭,左倫曾讓好些郡縣在幾年內沒有發生過一起暴力犯罪。
而在這方面達到一個頂點後,他的興趣好像也發生了轉移。
帶娃。
沒人知道孩子是哪兒來的,只是有人與他相約比劍時,看見他身後跟著兩個小小的男孩兒,身高剛剛超過劍長,一人穿褐衣,一人穿蒼衣。
人們從不覺得那倆小東西會是他親兒子,大概認為他是一個與女人絕緣的人,孩子一定是撿來的。
也許是因為養了孩子,他殺得少了,又或許是對殺人早已經麻木,不能讓他興奮了。
各郡的暴力犯罪出現了反升的跡象,然而再沒有一個叫左倫的人站出來結果那些人。
他老了。
他殺不動了。
他沒準是死了。
關於他的話題卻從來沒有消失過,反而因為他的隱匿,而神話了這種存在,“鬼谷子的親傳弟子”、“九尺殺神”、“山形巨漢”、“以眼殺人”、“蒼髯滿腮、怒眉指天”、“官府之利刃”……
其他各種誇張怪異的外號稱呼,他都可以接受,也很喜歡“九尺殺神”。
唯獨“官府之利刃”讓他反感,厭之又厭。
他只會為自身所欲而出劍,才不別是別人手中的刃,覺得這是對自己的侮辱,便徹底收手,放任罪犯,讓官府頭疼去。
至於鬼谷傳人,那是他師父說的,他師父又是聽他的師父說的,他師父的師父又是聽他的師父說的……
而這一代一代的師父,都住在東郡與邯鄲郡交界的地方,青岩山。
那裡是真正的鬼谷,是左倫長大的深谷,也是二百年前鬼谷祖師隱居的桃園。
現在仍有一小群人與世隔絕地住在那裡,谷主是左倫的師兄。
而像他這樣仗劍行走的人,除了師父師兄,也總會結交一些可以交命的摯友。
前禦史中丞尹延和九原鄭家老祖鄭祈年都是這樣的摯友。
尹延與他是在鹹陽城裡認識的,當年皆為意氣風發的青年才俊。
尹延那會兒剛進禦史府,任柱下史。
就是在朝堂大殿柱子下面做基層文書工作的禦史,還要幫治書侍禦史寫文案。
左倫是鹹陽宮南門的衛士令,守衛宮門。
兩人一文一武,志趣相投。
在職責上,按尹延的說法也是有一定的相似之處,就是“皆為天秦辨忠邪”。
禦史辨朝廷百官,衛士辨入宮來者。
後來尹延在與左倫的來往中,隱隱覺察到他就是那些所謂“義舉”的始作俑者,質問之下兩人起了爭執。
尹延堅持用正道鏟奸,上書呈奏,依法論罪。
而左倫稱正道束縛太多,步驟冗贅,旁門亦可除惡。
“你哪裡是真的除惡?只不過是借除惡的‘義’名來滿足你心中的殺欲!”尹延怒喝。
左倫沉默不語,他不否認。
雖然不完全如此,但確有一部分這樣的因素,而且是他這一串行為的出發點。
其實他的爽點已經從最初單純的想殺人,變成殺壞人,再變成以殺壞人為職責。
就像現在的打遊戲通關一樣,看到寶箱就想開,見到壞人就手癢想殺。
兩人僵持不下,尹延看在昔日交情,先前且過,並警告左倫若有下次,自己作為朝廷官員,必是要去中尉署告發。
而左倫一番思索之後,決定辭去職務,與尹延告辭,離開鹹陽,開始四處闖蕩的生涯。
他並不怪尹延,兩人既然各有追求,那就各奔東西,沒有規定說好朋友就一定要有相同的理想。
他們在不同的道路上,按照自己的方式和節奏,一步一步爬到各自的頂峰,在天下的兩端遙遙相望。
聽聞著對方那些被人們口口相傳的事跡,身雖不在一處,志卻仍能交流。
尹延劾廟堂奸臣,左倫滅江湖惡人。
直到一年半前,尹延終於與左倫得見一面。
他將要赴死,在當今世上,除了老將軍白尹壬,就隻信得過左倫一人。
白尹壬與自己同居廟堂,左倫則遠在江湖,可躲避朝堂的勢力。
他便將女兒性命托付於左倫,望他能用多年來行走江湖的人脈,保全女兒一命。
左倫當即答應,隨即想到一人,便是九原的鄭祈年。
鄭家早年尚在雲中郡的時候,他就與左倫很有來往,是過命的交情,雖他本人已經離世,但他兒子也定會替父效勞。
盡管尹延對那邊讓女兒去做續弦的繼母非常猶豫, 但時間緊迫,已來不及另擇他路,務必要將女兒盡快送去。
之後的事,各位也都知道了……
左倫派出他從小養大、視為親子的兩個徒弟,將尹家獨女護送進鄭家之後,他覺得自己年紀大了再也遊蕩不動。
想找個地方等死,便也在九原城隱居下來,但沒有告訴徒弟們。
金木二人重師徒情義,若是知道師父在哪兒,定要常來拜見。
而左倫,現在叫老甲。
為了避免被人發現與他二人有所關聯而追根究底地查到他與尹延的舊交,才與徒弟斷了聯系。
若再牽扯上雲娘,繼而暴露她尹子瑜的真實身份,那就白瞎了老夥計的為女籌謀。
收魏秋子為徒確是一時興起,人老了屋子裡空,兩個兒子般的徒弟又不能得見。
收個聒噪的小姑娘當徒弟解解悶,愛教不教,教教放放,不想教了就跑出去躲幾天。
這丫頭偷懶他也非常清楚,本不覺得她會有什麽出息。
只是被她踢人頭的那一幕引起了些興趣,沒成想她竟參加了射義還能晉級。
接著大水衝了龍王廟,小徒弟被自家大徒弟一箭射中,兩人都還不知道他們的關系,這種事情也是稀奇。
不過現下更讓老甲感到稀奇的是……那個九原君手臂上的劍和他的招數。
金風方才送他走時,告訴他那叫袖劍。
老甲盤腿坐在搖搖晃晃的老馬背上,捏著胡子搓成一綹,眯起眼睛鬼鬼地笑著……
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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